洪武篇.第六十章 秘会定策,青史待新篇

南京城的夜,被缟素浸得发沉。吏部尚书詹同的轿子停在杨墨府邸后门时,檐角的风铃声都带着哭腔。老管家引着他穿过月洞门,见院角的石榴树缠着白布,想起洪武爷曾在这树下笑着说“詹同写的制诰,比蜜还甜”,脚步不由得慢了半拍。

“詹大人里面请。”杨墨的声音从正屋传来,带着熬夜的沙哑。

詹同推门进去,见八仙桌上摆着热茶,烛火下,杨墨正对着一张名单出神——那是太祖爷临终前交给他的,上面列着二十七个名字,都是跟着太祖爷打天下的老臣,如今多在六部与都察院任职。

“嘉轩深夜召老臣来,可是为新君登基的事?”詹同坐下,端起茶盏暖手。他今年六十八,鬓角全白,却腰杆笔直——太祖爷曾拍着他的背说“詹同不倒,吏部不摇”。

杨墨点头,把名单推过去:“太祖爷遗诏,三日后新君登基。可北平的燕王、太原的代王都遣子入都,名为奔丧,实则……”

“实则是探虚实。”詹同接过名单,指尖在“耿炳文”三个字上顿住,“老臣懂你的意思。这些日子,京营的几位将军频频拜访燕王世子朱高炽,怕是有人心浮动。”

杨墨往火盆里添了块炭,火星溅起:“太祖爷在时,镇得住他们。如今新君年幼,怕是压不住。”他压低声音,“方才收到密报,燕王的亲兵乔装成商贩,已经混进了南京城。”

詹同的手猛地一颤,茶水洒在衣襟上:“他敢?!”

“他有什么不敢的?”杨墨苦笑,“去年太祖爷病重,燕王就上书说‘臣愿入侍汤药’,被太祖爷驳回了。现在……”

窗外传来巡逻士兵的脚步声,两人同时噤声。等脚步声远了,詹同才沉声道:“依你之见,该如何?”

“借老大人的面子,召名单上的几位大人来此处一聚。”杨墨目光灼灼,“新君登基前,得把京营、都察院、五军都督府的人心稳住。”

詹同看着他年轻却沉稳的脸,忽然想起洪武十年,杨墨刚中进士时,太祖爷指着他对众人说“这小子眼里有光,像年轻时的我”。他缓缓点头:“好。老臣这就去传信,让他们寅时前到,只走后门。”

三更的梆子敲过,杨墨府邸的后门像个沉默的吞吐口,不断有人影闪进来。

第一个到的是兵部尚书齐泰,他穿着便服,怀里揣着京营布防图,进门就说:“景明,京营的左军都督李增枝昨日去了燕王世子的住处,逗留了一个时辰。”

杨墨皱眉——李增枝是开国功臣李文忠的儿子,按辈分是新君的表叔,竟也敢私下接触藩王?

“他敢动歪心思,咱家就敢摘他的乌纱!”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走进来的是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瑛,他是出了名的“铁面”,当年连太祖爷的亲侄子朱文正犯错,都被他参过一本。

接着来的是几位老将:长兴侯耿炳文、武定侯郭英、凤翔侯张龙。耿炳文刚从灵堂过来,孝服还没换,坐下就说:“太祖爷当年教我‘守大于攻’,京营的兵权绝不能出乱子。谁要是敢在新君登基时闹事,我这把老骨头拼了也得护着!”

郭英摸着腰间的佩刀,那是太祖爷赐的“青釭剑”,据说斩过叛徒:“我已让儿子郭兴带三百亲兵守住宫门,凡是没令牌的,一律拦下!”

人渐渐齐了,二十七个名字,来了二十六个。独独少了户部尚书郁新。

“郁仲修(郁新字)怎么没来?”詹同有些不安。郁新是太祖爷最信任的理财能手,掌管着内库,他不到,很多事不好定夺。

正说着,老管家匆匆进来:“郁大人来了,说是……被人缠住了。”

众人刚站起身,就见郁新跌跌撞撞跑进来,官帽都歪了,气喘吁吁道:“出大事了!齐尚书,你弟弟齐敬在通州卫当指挥使,刚才遣人送信,说燕王的三护卫(燕山卫、青州卫、永清卫)正在往南移动!”

“什么?!”满座皆惊。

杨墨却异常冷静,问:“离南京还有多远?”

“快的话,三日能到淮河!”

耿炳文一拍桌子:“反了他了!老夫这就点兵,去堵截他们!”

“不可。”杨墨拦住他,“现在动兵,正中燕王下怀——他巴不得咱们先动手,好找借口!”他走到地图前,指着应天府周围的防区,“长兴侯,您带五千人守住长江渡口,对外只说是‘加强江防,防备倭寇’;郭侯爷,您率三千人接管京营左军,就说‘太祖爷灵前护卫,需换亲信’;陈御史,明日早朝,你参李增枝一本,说他‘私会藩王,意图不轨’,先把他的兵权卸了!”

众人看着他清晰的部署,躁动的心渐渐稳了。詹同点头:“景明说得对,咱们不能慌。新君登基是大事,绝不能出乱子。”

郁新也定了神,从怀里掏出内库账册:“内库有三百万两银子,粮草够京营吃半年,景明尽管调遣。”

杨墨忽然想起太祖爷临终前的眼神,那里面不仅有托付,更有信任。他深吸一口气,对着众人拱手:“太祖爷把这担子交给咱们,咱们就得扛住。等新君登基,天下安定,咱们再到太祖爷陵前,给他磕个放心头。”

“好!”众人齐声应和,声音撞在窗纸上,震落了烛火的一滴蜡泪。

烛火燃到第四根时,杨墨把拟定好的章程分发给众人。

“第一,登基大典的流程,由詹大人牵头,礼部配合,务必周全。礼乐、仪仗、百官站位,半点不能错——要让天下人看,咱们大明的新君,是承天命、顺民心的。”

詹同接过章程,上面密密麻麻写着注脚:“老臣明白,这是给天下人看的底气。”

“第二,京营的兵权,必须在咱们手里。”杨墨看向齐泰,“齐尚书,你即刻拟旨,升耿侯爷为京营总兵官,郭侯爷为副总兵,把左、右、中三军的指挥使全换成咱们信得过的人。”

齐泰提笔就写,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我这就去办,天亮前让新君盖印。”

“第三,堵住悠悠众口。”陈瑛摸着胡须道,“都察院已备好奏折,明日就弹劾那些与藩王往来密切的官员,先敲山震虎。”

杨墨补充道:“不止官员,民间若有造谣生事的,锦衣卫即刻拿下——但要记住,太祖爷不许滥杀,只抓为首的,其余的教育一番就放了。”

“第四,安抚藩王世子。”郁新忽然开口,“朱高炽他们还在驿馆,不如……让新君明日召见他们,赐些金银,说‘皇叔远在北平,劳烦世子代尽孝心’,先稳住他们。”

杨墨眼睛一亮:“这个法子好!既显新君仁德,又能探他们的口风。”

正说着,门外传来轻叩声,是杨墨的心腹亲兵:“大人,李增枝带着人,在府外徘徊,说要见您。”

众人脸色一凛。耿炳文按住佩刀:“老夫去解决他!”

“不必。”杨墨起身,“我去会会他。”

走到门口,杨墨整了整衣襟,对亲兵说:“请他到偏厅。”

偏厅里,李增枝背着手踱步,见杨墨进来,皮笑肉不笑地拱手:“景明深夜不歇,倒是清闲。”他是功臣之后,向来瞧不上杨墨这种“文弱书生”。

杨墨请他坐下,倒了杯茶:“李都督深夜到访,不知有何见教?”

“也没什么,”李增枝呷了口茶,目光扫过杨墨的脸,“就是听说……景明召集了不少老臣,不知在商议什么大事?”

杨墨笑了:“还能是什么?新君登基的礼仪罢了。詹大人说,李都督是国戚,本想请您来一起商议,又怕您忙着照看燕王世子,没敢打扰。”

李增枝的脸微微一红,强辩道:“不过是世子远道而来,我尽地主之谊罢了。”

“那是自然。”杨墨话锋一转,“对了,方才陈御史还说,明日要参您一本,说您‘私会藩王,恐有不妥’。我劝了半天,说李都督是忠臣之后,断不会有二心,他才勉强作罢。”

李增枝心里一惊——他没想到这事传得这么快,慌忙道:“景明千万帮我解释解释!我对新君绝无二心!”

“我自然信你。”杨墨话里带话,“不过……京营左军的差事,怕是要先委屈都督几日。等风头过了,我再向新君举荐你。”

李增枝哪里还敢说不,连忙点头:“全凭景明安排!”

送走李增枝,天已经蒙蒙亮了。杨墨回到正屋,见众人还在等他,便笑道:“搞定了。他那点胆子,吓唬一下就怕了。”

詹同起身道:“时辰不早了,咱们该各自回府,按计行事。”

众人陆续离开,耿炳文走在最后,拍了拍杨墨的肩膀:“嘉轩,太祖爷没看错人。”

杨墨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忽然踏实了。窗外,第一缕阳光照进院子,落在石榴树的白布上,竟透出几分暖意。他走到案前,拿起那份名单,在最后添了一行字:“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廿三,诸老臣同心,护新君登基。”

烛火终于燃尽,留下一小堆灰烬。但新的光已经照进来,落在即将翻开的史书新篇上——那里有太祖爷未竟的嘱托,有老臣们的鬓角霜白,更有一个年轻帝王即将踏上的路。

晨光爬上奉天殿的琉璃瓦时,朱允炆正在偏殿更衣。杨墨走进来,见他对着太祖爷的牌位出神,轻声道:“陛下,百官已在殿外候着了。”

朱允炆转过身,身上的龙袍还带着新绣的丝线光泽,他有些紧张,手心全是汗:“杨墨,你说……我能行吗?”

杨墨屈膝行礼,声音坚定:“陛下忘了太祖爷的话?‘百姓是根,守住根,就稳得住天下’。昨日夜里,詹大人、耿侯爷他们都来了,说要陪陛下一起守。”

朱允炆看着他,忽然笑了:“有你们在,我不怕。”

殿外传来礼炮声,三声过后,丹陛上的百官齐刷刷跪下,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阳光穿过云层,落在新君年轻的脸上,也落在阶下杨墨与老臣们的背影上——他们的肩膀或许不再挺拔,却共同撑起了大明的晨曦。

杨墨抬头望去,见奉天殿的匾额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忽然明白,所谓“秘会”,从来不是阴谋,而是一群人用忠诚与勇气,为这片土地铺就的、通往安稳的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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