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篇.第五十八章 临终遗命,托孤护国守大明
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御书房的烛火已经燃了三夜,灯芯结了长长的灯花,像垂着的泪。朱元璋躺在龙榻上,胸口的起伏微弱得像风中残烛,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喉间的痰鸣,听得人心里发紧。杨墨跪在榻前,手里攥着块冰凉的玉佩——那是陛下昨夜塞给他的,说是马皇后留给他的念想,“拿着,往后……用得上”。
殿外的日头爬到了正中央,却照不进这满室的药味和沉寂。王景宏抱着整理好的遗诏草稿,跪在角落抹眼泪,墨迹在宣纸上洇开,把“传位皇太孙”四个字晕得模糊。朱允炆跪在榻左侧,握着朱元璋枯瘦的手,指腹一遍遍摩挲着祖父手背上暴起的青筋,那双手曾教他握笔,教他射箭,此刻却连回握的力气都快没了。
“允炆……”朱元璋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像被砂纸磨过的木头,“别……哭……”
朱允炆赶紧用袖子擦脸,可眼泪越擦越多,滴在朱元璋的手背上,烫得他微微一颤。“皇爷爷,孙儿不哭……您别说话了,省点力气……”
朱元璋缓缓摇头,浑浊的眼睛转向殿角的杨墨:“杨墨……”
杨墨赶紧膝行几步,凑近榻边:“臣在。”
“北平……燕王府……”他的目光忽然亮了亮,像是回光返照,“朱棣……他性子烈……”
杨墨心里一紧。这些日子,陛下清醒时总对着北平的舆图出神,谁都知道,燕王朱棣手握重兵,是皇太孙将来最棘手的关隘。
“臣明白。”杨墨低声道,“陛下放心,臣会盯着北平,绝不让藩王乱了朝纲。”
朱元璋轻轻点头,又看向朱允炆,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朱允炆赶紧替他顺气,见他咳得浑身发抖,眼泪又涌了上来:“皇爷爷!”
“别……削藩……”好不容易喘匀气,朱元璋抓住朱允炆的手,指甲深深掐进他的掌心,“要……善待……你的…………叔叔……”
这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却像钉子一样钉进朱允炆心里。他哽咽着点头:“孙儿记住了,先稳着……”
朱元璋的目光扫过殿内,落在墙上挂着的《江山万里图》上。那是他登基那年,命画工画的,图上的江南水乡、塞北草原,每一寸都浸着他的血汗。他忽然笑了,笑得极轻,带着点释然:“朕……打了一辈子仗……就想让百姓……睡个安稳觉……”
杨墨的眼眶热了。他想起北平的老兵说过,洪武爷当年在滁州城下,饿着肚子还把干粮分给逃难的孩子;想起户部的账册上,陛下亲笔批注“江南税赋减半”时,笔尖戳破了纸;想起太液池边,陛下望着嬉闹的孩童,说“这才是大明该有的样子”。
朱元璋的精神忽然好了些,让王景宏扶他坐起来,靠在堆起的锦被上。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里仿佛都蓄满了光。
“传……传耿炳文……”
王景宏一愣:“陛下,耿老将军在南京养病呢,要不要……”
“传!”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半个时辰后,耿炳文拄着拐杖进了殿。老将军头发全白了,走路一瘸一拐——那是鄱阳湖大战时留下的伤。他刚跪下,朱元璋就笑了:“老耿……你还能……跨马吗?”
耿炳文的眼泪“唰”地掉下来,磕了个响头:“陛下!只要您一句话,老臣立马能上战场!”
“不用……上战场……”朱元璋摆摆手,目光落在朱允炆身上,“炆儿……认不认得?”
朱允炆赶紧点头:“认得!是耿爷爷,当年跟着皇爷爷打天下的功臣!”
“对……”朱元璋喘了口气,“他的兵……最稳……将来……要是北边有动静……让他……帮你看着……”
耿炳文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重重叩首:“老臣万死不辞!定护皇太孙周全,护大明周全!”
朱元璋又让人传了郭英。这位须发皆白的老将进来时,怀里还揣着个布包,打开一看,是块染血的铠甲碎片。
“陛下还记得这个不?”郭英的声音发颤,“当年陈友谅的箭射穿了陛下的甲,是这块碎片替您挡了一下……”
朱元璋的目光落在碎片上,久久没动。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老郭……你性子细……宫里的事……多帮炆儿盯着点……别让小人……钻了空子……”
郭英把铠甲碎片紧紧抱在怀里,泪如雨下:“臣记着!记一辈子!”
杨墨站在旁边,看着这两位开国老将跪在榻前,忽然明白陛下的用意。这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人,不仅是武将,更是他用一辈子信誉托付的“防火墙”——他要给朱允炆留下最可靠的铠甲。
送走耿炳文和郭英,朱元璋让李德全把那只锁着的紫檀木匣子取来。匣子上了三把锁,钥匙分别藏在龙榻下、御座垫下和马皇后的牌位后——这是陛下登基后就立下的规矩,说“不到闭眼那天,谁也不许碰”。
此刻,他颤抖着伸出手,让杨墨解开第一把锁,让朱允炆解开第二把,最后一把,他亲自用枯瘦的手指拧了半天,才“咔哒”一声打开。
匣子里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叠泛黄的纸,最上面是马皇后的笔迹,写着“天下粮仓图”;下面是太子朱标的奏折,说“北平需设卫所,防蒙古回返”;再往下,是朱元璋自己写的手谕,字迹潦草,像是急着写就的:
朕崩后,传位皇太孙允炆。燕王朱棣若安分守己,可保其藩王尊荣;若有异动,着杨墨持此诏,联合耿炳文、徐辉祖调兵镇压。另,户部存银三百万两,藏于南京内库,非遇国难不得启用——给炆儿留着,别让他为难。
朱允炆捧着这张纸,手指抖得厉害,眼泪滴在“允炆”两个字上,晕开了墨迹。他忽然明白,皇爷爷看似严厉,却早为他铺好了路,连“留银子”这种小事都想到了。
“陛下……”杨墨拿起下面的一张纸,是份名单,上面列着十几个名字,有文臣有武将,旁边都注着小字:“此人忠直,可重用”“此人工于心计,需防”“此人是朱棣旧部,慎用”。
朱元璋看着名单,忽然笑了:“这些人……朕看了一辈子……总算……看明白了……”他咳了两声,看向杨墨,“这名单……给你……往后……帮炆儿……把把关……”
“臣遵命!”杨墨把名单揣进怀里,只觉得这张纸重逾千斤。
朱元璋又让朱允炆把匣子最底层的一个小布包拿出来。打开一看,是半块干硬的麦饼,用马皇后的帕子包着。
“这是……当年在濠州……饿了三天……马氏偷偷塞给朕的……”朱元璋的声音软得像棉花,“她说……吃了……就有力气活下去……”
朱允炆把麦饼贴在脸上,仿佛能感受到曾祖母的温度。他忽然明白,皇爷爷这一生最硬的铠甲,其实是心底的柔软——对百姓的软,对家人的软,对这片江山的软。
日头开始往西斜,朱元璋的精神又沉了下去,眼睛半睁半闭,嘴里断断续续地说着胡话。朱允炆趴在榻边,一遍遍叫着“皇爷爷”,他却只是哼哼着,像个迷路的孩子。
杨墨刚想让皇太孙去歇会儿,朱元璋忽然睁开眼,眼神清明得吓人,一把抓住朱允炆的手腕:“炆儿……答应爷爷……做个……好……好皇帝……”
“孙儿答应!”朱允炆泣不成声,“孙儿一定像皇爷爷说的,体恤百姓,善待老臣!”
“别学朕……杀太多人……”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血腥味……闻久了……会呛着……”
朱允炆用力点头,泪水模糊了视线。
朱元璋又看向杨墨,眼神里带着托付的重量:“杨墨……记住……大明的根……是百姓……不是龙椅……”
“臣记住了!”杨墨的声音哽咽,“臣定护着皇太孙,护着百姓,护着大明!”
他的目光慢慢移向窗外,那里有几只鸽子飞过,翅膀划破了傍晚的霞光。朱元璋的嘴角忽然扬起一丝笑意,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好的景致,轻声说:“妹子……等朕……好久了吧……”
这句话说完,他握着朱允炆的手慢慢松开,搭在锦被上,再也不动了。
御书房的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然后缓缓熄灭,只留下一缕青烟,在寂静的殿内盘旋,像在为这位铁骨柔情的帝王,跳最后一支告别的舞。
王景宏颤抖着掀开龙袍一角,探了探鼻息,然后“噗通”一声跪下,嚎啕大哭:“陛下——驾崩了——”
哭声像投入湖面的石子,迅速传遍紫禁城,传到南京城,传到千里之外的北平、西安、河南……那些曾跟着洪武爷打天下的老兵,此刻或在田间劳作,或在卫所巡逻,听到消息时,都放下手里的活计,朝着南京的方向,深深叩首。
朱允炆捧着那份遗诏,站在龙榻前,泪水无声滑落,却挺直了脊梁。杨墨走到他身边,低声道:“皇太孙,该主持大局了。”
朱允炆点点头,用袖子擦干眼泪,目光扫过殿内的老臣、捧着遗诏的李德全、墙上的《江山万里图》,最后落在那半块麦饼上。他忽然明白了皇爷爷的意思——所谓护国,不是守住龙椅,是守住让百姓能吃上麦饼的安稳;所谓托孤,不是托付一个人,是托付一份“让天下人睡安稳觉”的承诺。
“传旨。”朱允炆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遵皇爷爷遗命,丧礼从简,不许扰民。令杨墨持密诏,联合耿炳文、郭英,稳定京畿防务。令各地藩王,留属地奔丧,不得擅自带兵……”
杨墨站在一旁,看着皇太孙发布指令的样子,忽然想起陛下昨夜塞给他的玉佩。他摸出玉佩,在夕阳的余晖里,玉佩温润的光泽映出紫禁城的飞檐,映出远处田埂上劳作的身影。
他知道,这不是结束。洪武爷用一生打下的江山,从这一刻起,要靠新一代的人来守护。而他,会带着那份遗诏,那份名单,还有陛下“百姓是根”的嘱托,陪着新君,一步步走下去。
暮色四合,南京城的炊烟袅袅升起,家家户户的屋顶上,都飘着饭菜的香气。这或许就是朱元璋最想看到的景象——他的大明,在他离开后,依然有烟火气,有安稳觉,有生生不息的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