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篇.第五十七章 太祖病重,杨墨侍疾守榻前

御书房的烛火被风刮得忽明忽暗,杨墨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跪在龙榻边,膝盖早已麻得失去知觉。朱元璋的呼吸像破风箱,每一次进气都带着细碎的嘶鸣,锦被下的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与什么无形的东西较劲。

“陛下,喝点水?”杨墨端起青瓷碗,用银匙轻轻舀起温水,借着烛光看朱元璋的脸——往日里如刀削般的轮廓此刻陷了下去,颧骨突兀地支着,嘴唇干裂得像久旱的土地。他刚把匙尖凑到朱元璋唇边,对方忽然偏过头,喉间涌上一阵急促的喘息,枯瘦的手猛地攥住杨墨的手腕,力道大得像要捏碎骨头。

“标儿……”含糊的气音从齿缝挤出来,带着浓重的痰音,“标儿别跑……”

杨墨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他认得这双手,当年在北平演武场,这双手能拉开七石弓,能提着刀在尸堆里劈开血路;可现在,这双手连握紧银匙的力气都快没了,指节却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掐进杨墨的皮肉里。

“陛下,是臣,杨墨。”他放柔声音,另一只手轻轻覆在朱元璋手背上——那手烫得吓人,像揣着团火。“太子殿下在呢,就在殿外守着,您睁眼看看?”

朱元璋的睫毛颤了颤,没睁开,手却松了些。杨墨趁机把温水喂进去,水顺着嘴角淌到下巴,他赶紧用帕子擦掉,帕子蹭过朱元璋的胡茬,扎得人手心发疼。这胡茬三天没剃了,乱糟糟地缠在一起,像荒草蔓延的田埂。

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照亮龙榻边堆着的药碗,碗底还沉着没化开的药渣。李德全说,陛下这几日水米不进,太医换了七张方子,药汁灌进去,大半都顺着嘴角淌了。

“杨墨……”朱元璋忽然睁开眼,眼球浑浊得像蒙了层雾,却死死盯着杨墨的脸,“北平……那些田……分下去了?”

“分了。”杨墨赶紧点头,声音压得极低,“按陛下的意思,一户五亩,士兵家属优先。昨天递来的文书说,玉米长得好,秋天能收两石呢。”

朱元璋的嘴角似乎动了动,像是想笑,却被一阵咳嗽打断。他咳得浑身发抖,杨墨赶紧扶着他的背,掌心能摸到嶙峋的脊椎,像串松动的算盘珠。咳了好一阵,他才喘着气说:“好……好……”

“陛下歇会儿吧。”杨墨想让他躺平,朱元璋却偏不肯,枯手抓住床沿,像是要撑着坐起来:“叫……叫允炆来……”

“夜深了,皇太孙在偏殿歇着,要不……”

“叫他来!”声音突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随即又软下去,“朕……有话跟他说……”

杨墨只好起身,刚走到门口,就听见身后传来窸窣的响动。回头时,见朱元璋正费力地调整姿势,想把衣襟理得周正些,可手抖得太厉害,反而把盘扣扯得更乱了。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那是杨墨从未见过的疲惫,像座耗尽了最后岩浆的火山。

朱允炆是被人从睡梦中叫醒的,揉着眼睛进殿时,还带着惺忪的睡意。可当他看清龙榻上的祖父,脚步猛地顿住,眼睛一下子红了。

“皇爷爷……”他快步扑到榻前,膝盖重重磕在地上,带倒了旁边的铜盆,“哐当”一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朱元璋的目光转向他,浑浊的眼球似乎亮了些。他抬起手,想摸摸孙子的头,可手刚抬到半空,就像被风吹断的芦苇般垂落,砸在锦被上。“炆儿……”

“孙儿在!”朱允炆赶紧攥住那只手,入手滚烫,指缝间全是冷汗。他想起小时候,皇爷爷总把他架在脖子上,在御花园里追蝴蝶,那时这双手有力得能托着他跑半个时辰。

“祖训……背了吗?”

“背了!”朱允炆的声音带着哭腔,“‘凡我子孙,务要体恤百姓,勿贪享乐……’”

“别背……”朱元璋摇摇头,呼吸又急促起来,“记……记在心里……比什么都强……”他咳了两声,抓住朱允炆的手往自己身边带,“那些老臣……善待他们……”

“孙儿记住了。”

“还有……你四叔……”说到这里,朱元璋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像被什么堵住了,“朱棣……他在北平……”

朱允炆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知道皇爷爷和四叔之间总隔着层什么,却从不敢问。此刻见祖父的嘴唇翕动着,像是有千言万语,最后却只化作一句:“别……逼他……”

“皇爷爷?”

朱元璋没再说话,眼睛慢慢闭上了,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像是累极了。朱允炆不敢动,跪在原地,握着那只滚烫的手,直到晨光从窗缝挤进来,在祖父脸上投下一缕金线。

杨墨站在殿角,看着皇太孙单薄的背影,忽然想起去年秋天,陛下在北平看士兵分田,指着远处的燕山说:“山太高,挡得住风,也挡得住人心。”那时他没懂,此刻却仿佛明白了——有些话,比山还重,重到说不出口,只能压在心底,化作一声叹息。

太医带着药童进来时,朱允炆刚被王景宏劝到偏殿歇息。杨墨接过药碗,碗沿烫得能燎掉层皮,药汁黑得像墨,散发着苦腥气。

“得趁热灌下去。”太医压低声音,“这是最后一张方子了,要是还……”

杨墨点点头,舀起一勺药汁,吹了又吹,才送到朱元璋唇边。可刚碰到嘴唇,就被他偏头躲开,药汁洒在锦被上,洇出个深色的圆斑。

“陛下,喝药了。”杨墨耐着性子哄,像哄个倔强的孩子,“喝了药,等天亮了,咱们去看太液池的荷花,去年您说那朵并蒂莲最好看,今年说不定又开了。”

朱元璋的睫毛颤了颤,似乎被说动了。杨墨赶紧又舀一勺,这次他没躲开,只是药汁刚进嘴,就剧烈地咳嗽起来,药汁混着痰沫喷出来,溅了杨墨一脸。

“咳咳……苦……”他喘着气,喉咙里发出像小猫似的呜咽,“妹子……熬的粥……不苦……”

杨墨的心像被泡在冰水里。他知道陛下说的“妹子”是谁——孝慈高皇后去世十五年了,可陛下总在糊涂时叫她的名字,仿佛那位温柔的皇后从未离开。他用帕子擦掉脸上的药汁,忽然想起御膳房的张御厨,连忙对王景宏说:“快去让张师傅熬点小米粥,要稀点的,多放红糖。”

王景宏刚要走,朱元璋却突然抓住杨墨的衣袖,眼神清明了一瞬:“别折腾了……她不在了……熬不出那个味了……”

“陛下……”

“药……放着吧。”他躺回枕头上,闭上眼睛,眼角有浑浊的液体滑下来,顺着鬓角流进头发里,“杨墨……你说……朕算不算个好皇帝?”

杨墨愣住了。他想起北平田地里插着的木牌,想起江南赈灾的粮船,想起锦衣卫诏狱里的哀嚎,想起功臣楼那场大火……这些碎片在脑子里翻腾,最后却定格在去年冬天,陛下站在午门城楼上,望着雪地里扫街的老卒,轻声说:“他是傅友德的亲兵,当年断了条腿,朕得让他有口饭吃。”

“算。”杨墨的声音有些哽咽,“百姓说,洪武爷让他们有田种,有饭吃,不用再躲兵灾了。”

朱元璋笑了,笑声里带着痰音,却像卸下了千斤重担。他松开杨墨的衣袖,摆了摆手:“扶朕……坐会儿,想看看日出。”

杨墨和王景宏合力把朱元璋扶起来,在他背后垫了三层锦被,才勉强让他坐稳。窗外的天色已经泛白,远处的宫墙在晨雾里露出灰黑色的轮廓,像幅淡墨画。

“那年……在皇觉寺……”朱元璋望着窗外出神,声音飘得很远,“老和尚总骂朕……说朕扫地不净……可他不知道……朕是想把落叶扫到菜地里当肥料……”

杨墨没接话,静静听着。他知道陛下又在回忆过去了,这些天,陛下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糊涂的时间越来越多,却总在糊涂时说起最遥远的事。

“后来……投了郭子兴……妹子给咱缝的第一个锦囊……针脚比你绣的还差……”他忽然笑起来,又被咳嗽打断,“可咱带了三年……打陈友谅时中了箭……锦囊替朕挡了一下……”

晨光越来越亮,把天边染成了金红色。朱元璋的呼吸渐渐平稳,眼睛半睁着,望着那片金色,嘴唇微微动着,像是在跟谁说话。杨墨凑近些,才听清他在说:“秀英……你看……日出了……”

孝慈高皇后的闺名叫秀英。

杨墨悄悄退到殿外,让王景宏守着,自己站在廊下。晨风吹拂着他的衣袍,带着初夏的暖意。远处传来太监们扫地的声音,沙沙的,像时光在慢慢走。他想起陛下刚才的问题,忽然觉得,或许好皇帝的标准,从来就不在史书的褒贬里,而在那些被记在心里的、关于粥香和锦囊的碎片里。

殿内传来王景宏压抑的哭声时,杨墨知道,那片金色已经漫过龙榻,把陛下的轮廓染成了温暖的模样。但他没有立刻进去,只是站在晨光里,望着宫墙上空盘旋的鸽子,它们正带着清晨的第一缕风,飞向远方的田野——那里,有无数百姓正在田埂上弯腰,种着今年的新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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