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篇.第五十六章 龙体渐衰,太祖感不适

洪武三十年的三月,江南的晨露带着水汽,黏在奉天殿的窗纱上,洇出一片片淡青的痕。朱元璋猛地从龙榻上坐起,胸口的闷痛像只攥紧的拳头,逼得他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喉间涌上的腥甜被他硬生生咽回去,指节攥着锦被,把明黄色的缎面捏出深深的褶皱。

“陛下!”守在外间的王景宏听到动静,连鞋都没穿好就扑进来,灯笼的光晃得人眼晕,“您怎么了?传太医吗?”

朱元璋摆了摆手,喘着粗气摆手:“不用……老毛病了。”他接过王景宏递来的温水,喝了一口,水顺着嘴角淌下来,滴在衣襟上,像极了去年秋天落在御书房案上的雨渍。“什么时候了?”

“回陛下,寅时三刻。”王景宏的声音发颤,手里的灯笼摇摇晃晃,“要不……今儿个早朝免了吧?内阁的折子,老奴让他们晚些再递?”

朱元璋没答话,只是望着窗纱外的天色。那里渐渐透出鱼肚白,像极了他年轻时在皇觉寺看到的黎明——那时他还叫朱重八,以为挑满水缸、念熟经文,就是一天的安稳。可现在,安稳成了最奢侈的事,连喘口气都得憋着劲儿。

早朝的钟声响时,朱元璋已经坐在龙椅上了。只是腰背挺得不如往日直,裹在衮龙袍里的肩膀微微缩着,像怕冷似的。王景宏在他手边放了个暖炉,铜炉上的龙纹被摩挲得发亮,是马皇后生前亲手绣的套子,如今磨得只剩点残线。

“户部奏报,江南春汛,苏州府有三县需赈济。”翰林院学士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朱元璋却觉得那声音像隔了层水,模模糊糊的。他想开口问“粮够不够”,喉咙里却像堵着团棉花,只能微微点头。

武将列里,耿炳文看出了端倪。老将军往前挪了半步,粗声粗气地说:“陛下,要不先歇着?这些琐事,让内阁和六部议了再报?”

朱元璋抬眼,目光扫过殿下黑压压的人群。他们的脸在烛火下忽明忽暗,像极了当年鄱阳湖大战时,水面上漂浮的火把。他忽然笑了,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朕还没老到连朝都上不动。”他拿起一份奏折,是杨墨从北平递来的,说“燕王已按新制分完开平卫的屯田,士兵们在地里插了木牌,写着‘此田归某家,子孙守之’”。

“杨墨这小子……”他喃喃自语,指尖在“子孙守之”四个字上反复摩挲,“倒比你们懂朕。”

殿内一片寂静,连呼吸声都放轻了。官员们看着龙椅上那个佝偻的身影,忽然觉得,那身沉重的龙袍,或许早就压得陛下喘不过气了。

退朝后,太医被急召到御书房。老太医颤巍巍地跪在地上,手指搭在朱元璋的腕脉上,脸色一点点变得凝重。旁边的李德全攥着帕子,手心的汗把帕子浸得透湿。

“怎么样?”朱元璋的声音很平静,像在问别人的事。

太医磕了个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陛下……龙体是积劳成疾。这些年忧思过度,又……又伤了脾胃,需得静养,万万不能再劳心了。”

“静养?”朱元璋笑了,笑声里带着股自嘲,“朕要是能静养,当年就不反元了。”他挥挥手,“开方子吧,别整那些没用的补药,就像咱妹子在时那样,弄点山药粥、小米汤就行。”

太医喏喏地应着,开方子时,笔尖在纸上抖得厉害,把“黄芪”写成了“黄芹”,又慌忙涂掉重写。王景宏看着方子,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马皇后病重时,也是这位太医来诊脉,当时他开的方子,陛下看都没看就扔了——那时陛下总说“皇后是累的,歇着就好”,可最后……

“别胡思乱想。”朱元璋看穿了他的心思,拿起一本《农桑要术》,慢悠悠地翻着,“朕比你们想象的结实。当年在滁州中了箭,箭头带毒,不也挺过来了?”

话是这么说,可他翻书的手指,却在微微发颤。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书页上投下片光斑,把那些“深耕”“密植”的字照得发白。

御膳房的张御厨听说陛下要喝小米粥,急得在灶台前转圈圈。“陛下现在的身子,哪能喝寻常小米?”他指挥着小厨子,“把山西送来的沁州黄小米淘三遍,用砂锅慢慢熬,火不能大,得让米油浮在上面,像奶皮子那样才成!”

小厨子捧着小米,小心翼翼地问:“张师傅,要不要加点红枣?去年高皇后在时,总爱放两颗……”

张御厨的手顿了顿,眼圈红了:“加……加两颗吧,切成小碎块,别让陛下看出来是特意加的。”

粥熬好时,已经近午时了。张御厨亲自捧着砂锅去御书房,刚到门口就被王景宏拦住。“陛下刚歇下,轻点。”王景宏接过砂锅,掀开盖子看了眼——米油果然厚厚的一层,红枣碎混在里面,像点点暗红的星子。

朱元璋是被粥香熏醒的。他坐起身,看着王景宏端来的白瓷碗,忽然说:“当年在应天,咱妹子熬粥,总爱多放半勺水,说‘稀点,好消化’。”

王景宏没敢接话,只是把勺子递给他。朱元璋舀了一勺,吹了吹才放进嘴里,米香混着淡淡的枣甜味在舌尖散开,烫得他微微眯起眼,像只晒着太阳的老猫。

“张厨子的手艺,越来越像她了。”他轻声说,“就是……没她熬的烫。”

王景宏的眼泪差点掉下来。他知道,陛下说的“烫”,不是温度,是当年马皇后总把刚熬好的粥端给他,烫得他龇牙咧嘴,却舍不得放下的热乎劲儿。

喝了粥,朱元璋精神好了些。他让李德全把坤宁宫的旧物搬来些,堆在御书房的地上。有马皇后没绣完的帕子,针脚歪歪扭扭的,上面绣着半朵荷花;有太子朱标小时候画的画,用朱砂涂的太阳,大得占了半张纸;还有块褪色的玉佩,是朱元璋当年给马皇后的定情物,边角都磨圆了。

他拿起那块玉佩,放在手心摩挲着。玉佩的温度透过掌心传过来,像极了马皇后的手——总是暖暖的,哪怕在最冷的冬天,也能焐热他冻僵的手指。

“你说,标儿要是还在,是不是比朕做得好?”朱元璋忽然问王景宏,眼睛却盯着那半朵荷花帕子。

王景宏跪在地上,磕了个头:“太子仁厚,陛下英明,都是百姓的福气。”

“福气?”朱元璋笑了,把玉佩放下,拿起朱标的画,“他小时候,朕教他射箭,他总说‘射鸟太可怜’。妹子笑他‘心肠太软,当不了皇帝’,可现在想想,或许……”

他没再说下去,只是把画贴在脸上,粗糙的纸页蹭着脸颊,像儿子小时候扎人的头发。窗外的蝉鸣刚起,叽叽喳喳的,把御书房的寂静撕开道口子,露出里面藏着的、密密麻麻的思念。

朱元璋让人拿来纸笔,想给杨墨写封信。笔尖蘸了墨,悬在纸上,却半天落不下去。他想问问北平的雪化了没,想说说江南的春汛,想嘱咐杨墨“看好允炆,别让他学朕的狠”,可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最后只落下三个字:“朕安否?”

写完又觉得不妥,用墨团涂掉,改写成“北平屯田,需细查,勿让豪强占了士兵的田”。涂涂改改,一张纸很快就脏了。王景宏想换张纸,却被他拦住:“就这样吧,让他看看,朕老了,连字都写不好了。”

他把信纸折好,塞进信封,又在信封上画了个小小的荷花——那是马皇后最喜欢的花。“让驿卒快马送去,告诉杨墨,不用急着回信,把北平的事办好就行。”

王景宏接过信封,见上面的荷花画得歪歪扭扭,像个刚学画的孩子。他忽然想起,陛下年轻时画的战图,比谁都精准,可现在……

傍晚时,朱元璋让王景宏扶他去角楼看看。夕阳把宫墙染成金红色,飞檐上的走兽在暮色里只剩个模糊的剪影。远处的功臣楼隐约可见,那里曾摆过庆功宴,也曾……他忽然不想看了,转身往回走。

“陛下,慢点。”王景宏小心翼翼地扶着他,觉得陛下的胳膊比去年细了不少,隔着龙袍都能摸到骨头。

走到太液池边,见几个小太监在放纸鸢,风筝飞得很高,像只白鸟在晚霞里飘。朱元璋停下脚步,望着风筝,忽然说:“朕像不像那风筝?线攥在百姓手里,飞得再高,也不能断了线。”

王景宏没听懂,只附和道:“陛下说得是。”

“可线总有磨断的一天。”朱元璋的声音很轻,被风吹得散了些,“到时候,得有人接着攥住线才行。”他看向远处的东宫方向,那里亮着灯,是朱允炆在读书。“允炆这孩子,心善,就是……太善了。”

暮色渐浓,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拖在地上的龙尾,沉重,却又带着点不舍。

回到御书房,朱元璋让人把金匮里的《皇明祖训》取来。油灯的光忽明忽暗,照着那些他亲手写下的字:“凡我朱家子孙,需知百姓为根……”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读得很慢,像在跟谁较劲。读到“宦官不得干政”时,他想起马皇后说的“这些人离权力太近,容易坏了规矩”;读到“藩王无诏不得入京”时,眼前闪过朱棣在北平演武场的样子,那孩子的眼神,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

“朕是不是太狠了?”他对着空荡荡的屋子说,“杀了那么多人,定了那么多规矩,他们会不会……恨朕?”

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像谁在轻轻摇头。

夜深了,御书房的灯还亮着。朱元璋趴在案上,手里攥着马皇后的旧帕子,睡着了。王景宏轻手轻脚地走进去,想给他盖上毯子,却看见案上摊着的《皇明祖训》上,有几滴未干的水渍,晕开了“爱民”两个字。

远处传来打更声,“咚——咚——”,戌时了。王景宏吹熄了一半的灯,只留下盏小灯照着陛下的脸。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他鬓角的白发上,像落了层霜。

这一夜,朱元璋没再咳嗽。他或许梦到了年轻时的皇觉寺,梦到了马皇后熬的烫粥,梦到了朱标小时候扎人的头发,梦到了那些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

而奉天殿外的夜露,正一点点凝聚,像要把这漫长的夜,泡得柔软些,再柔软些。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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