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篇.第五十五章 杨墨访燕府,两人相见论时局

洪武三十年的正月,雪下得比往年年头都猛。杨墨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鼻尖几乎要贴在结着冰花的窗纸上——外面的雪片像扯碎的棉絮,把北平城的轮廓糊成一团模糊的白。车轮碾过积雪的“咯吱”声里,他摸出怀里的羊皮卷,借着车帘缝隙漏进来的微光展开,上面是朱元璋亲笔写的三个字:“问虚实”。

“杨大人,前面就是燕王府的角门了。”车夫勒住缰绳,马打了个响鼻,喷出的白气瞬间融在雪幕里。杨墨裹紧了灰鼠皮斗篷,靴底刚沾地就陷进半尺深的雪窝,冷冽的风顺着领口往里钻,带着北平特有的、混着沙尘的寒气。

守门的侍卫认得他——上月押送纳哈秀进京时,这人跟着吏部的人来核过军户名册,当时还因为纠正了账册上三个错漏,被燕王笑着拍了拍肩膀。此刻见他只身来,侍卫没多问,只弯腰在前面扫出条窄路,低声道:“殿下四更才歇下,嘱咐过若是您来,直接往暖阁引。”

暖阁的门刚推开条缝,就有股混着松烟和羊肉的热气涌出来。杨墨跺掉靴上的雪,抬头便看见朱棣歪在铺着狼皮褥的太师椅上,身上盖着件玄色貂裘,额前的碎发垂着,睫毛上还沾着点未干的水汽——显然是刚洗过澡。听见动静,他没睁眼,只含糊地抬了抬下巴:“桌上有奶茶,自己倒。”

杨墨倒了碗奶茶,滚烫的瓷碗烫得指尖发麻,奶香混着咸盐的味道漫开,倒比南京的甜茶更暖胃。他打量着这暖阁:墙面没挂寻常勋贵府里的名人字画,只钉着张半旧的北疆舆图,图上用朱砂画着密密麻麻的圈和线,克鲁伦河的河道被红笔描了三遍,旁边批注着“春汛水深三尺,可通小船”。角落里堆着几捆竹简,最上面的一卷露着“开平卫屯田账”的字样,竹简边缘被磨得发亮。

“别瞅了,”朱棣忽然睁开眼,眼底带着刚睡醒的惺忪,却精准地捕捉到杨墨的目光,“那些是给户部的账册,等过了十五就得送进京。”他坐起身,把貂裘往肩上拢了拢,“说吧,正月里跑这么远,总不是来拜年的。”

杨墨把怀里的羊皮卷递过去。朱棣展开看了眼,“嗤”地笑出声:“父皇还是这性子,想问我北平的粮草够不够,兵练得怎么样,偏要绕个弯子写‘问虚实’。”他手指敲着桌面,笃笃作响,“行,你想问什么,我知无不言——但先说好,别拿吏部那套查账的调子跟我说话,累得慌。”

杨墨没急着开口,先从随身的藤箱里翻出几本账簿,摊在桌上。最上面的是北平布政司的岁入账:“去年北平的秋粮收了三十五万石,比前年多了四万,其中军屯产出占了六成。”他指着其中一页,“这是各卫所报的数字,我核了三遍,没发现空额——但有个奇怪的地方,密云卫的军户比名册上多了一百七十三人,都说是‘开荒时收留的流民’,手续却不全。”

朱棣端起茶喝了口,眼都没抬:“是我让收的。”见杨墨愣住,他索性把账册拉到自己面前,用朱笔在“流民”二字下画了道线,“这些人大多是山东逃荒来的,会打铁、会种棉花,比那些只会混粮饷的空额强。手续的事,我已经让人补了,过几日送布政司备案。”

“可朝廷有规定,流民需先送回原籍……”

“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朱棣打断他,忽然起身走到舆图前,指着宣化卫的位置,“你看这里,去年冬天冻死了七个哨兵,不是因为冷,是盔甲太薄。这些流民里有二十多个是铁匠,我让他们在卫所旁开了个铁匠铺,打出来的甲片比工部发的厚两毫米。”他回头,眼里带着点挑衅,“怎么,要记我一笔‘私设工坊’吗?”

杨墨没接话,翻开第二本账册:“军器库的账目显示,您上个月让人熔了三百副旧甲,说是‘回炉重造’,但出库的新甲只有二百五十副。”

“剩下的五十副,熔成了箭头。”朱棣说得坦然,“漠北的鞑靼最近在克鲁伦河下游集结,箭簇消耗快,多备点没坏处。”他忽然凑近,声音压低些,“再说,工部造的箭头太脆,冬天一冻就断,不如咱们自己熔的熟铁好用。”

杨墨的笔尖在账册上悬了悬,终究还是落下,却没写“违规”,只记了句“甲片改造箭簇,实用优先”。朱棣瞥见,嘴角勾了勾,转身从柜里拖出个木箱,打开时“哗啦”一声,滚出一堆铜制的小牌子,上面刻着人名和编号。

“这是‘功牌’。”朱棣拿起一块,上面刻着“张玉,开平卫,斩敌三级”,“去年北征的功劳,朝廷的赏还没下来,我先用这个顶着。集齐五块能换五亩好地,十块换个小旗官的位子。”他挑眉,“这个也不合规矩吧?”

杨墨看着那些功牌,忽然想起南京户部的库房里堆着的、印着“赏银五十两”却迟迟发不下去的文书——不是没钱,是流程要走三个月。他合上账册,轻声道:“至少比让士兵空等着强。”

早饭吃的是羊肉面,羊汤熬得奶白,里面卧着两个荷包蛋。朱棣吃得快,几口就扒完了,抹了把嘴说:“带你看点东西。”

出了暖阁,雪还在下,王府的演武场却热闹得很。三百多个士兵分成两队,一队练长枪,枪尖裹着红布,刺向立在雪地里的草人;另一队练骑射,马踩着积雪慢跑,骑手们侧身拉弓,箭矢稳稳钉在三十步外的靶心——有意思的是,他们穿的盔甲颜色不一样,一队是深蓝色,一队是青灰色。

“蓝色是老兵,灰色是新募的流民。”朱棣站在观礼台上,手里捏着个小本子,不时记两笔,“上个月比试过,新兵队赢了三场,输了两场。”

杨墨注意到,新兵的枪杆上缠着防滑的布条,弓上还刻着名字。一个瘸腿的老兵正给新兵演示枪术,虽然走路一拐一拐,枪尖却稳得像钉在手里。“那是周武,前两年在应天打擂台伤了腿,按规矩该退伍,我把他留下当教头了。”朱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语气软了些,“他教枪的时候,比谁都严。”

正说着,场下忽然起了争执。一个穿蓝甲的老兵把枪往地上一戳,冲着对面的灰甲新兵嚷嚷:“你那叫刺枪?跟挠痒痒似的!当年老子在鄱阳湖……”话没说完就被新兵打断:“鄱阳湖的仗都过去十年了,现在鞑靼用的是弯刀,不是陈友谅的长矛!”

“嘿你这小子!”老兵撸起袖子就要上前,却被周武一把拉住。周武瞪着两人:“吵什么?有本事比一场!”

朱棣在台上看得乐,对杨墨说:“看见没,老兵觉得新兵法子野,新兵嫌老兵守旧。”他忽然扬声喊,“别比枪了!今日练协同——蓝队守,灰队攻,输的队中午没肉吃!”

场下顿时欢呼起来。杨墨看着士兵们踩着积雪冲锋,蓝队的阵型稳如磐石,灰队却像群灵活的狼,绕着圈找破绽。忽然,一个灰甲新兵脚下打滑,眼看就要被蓝队的枪尖扫到,旁边的蓝甲老兵伸手一把拽住了他。

“这就是我要的。”朱棣的声音在雪风里显得格外清晰,“规矩得守,但不能让规矩把人框死了。”

演武场旁边有排不起眼的库房,挂着“军器库”的牌子,门却用的是加固的铁皮。朱棣掏出钥匙打开门,一股铁锈混着桐油的味道扑面而来——里面堆着的不是常见的长枪短刀,而是些奇奇怪怪的家伙:有带滑轮的投石机模型,底座刻着“射程加五丈”;有缠着铁丝的盾牌,边缘嵌着刀片;最里面还藏着个半人高的木盒子,上面钻着密密麻麻的小孔。

“这是‘鸣雷’。”朱棣拍了拍木盒子,眼里发亮,“里面装的硝石和硫磺,点燃引线能炸开花,比火炮轻便,适合偷袭。”见杨墨皱眉,他补充道,“放心,试过三次了,不会炸膛。”

杨墨拿起一面盾牌,边缘的刀片锋利得能划开手指:“这些东西,工部的军器图册里没有。”

“他们的图册还停留在‘长柄刀重三斤’的老规矩里。”朱棣拿起那具投石机模型,“你看这个,我让铁匠加了个配重,射程从二十丈加到二十五丈,打鞑靼的帐篷正好。”他忽然压低声音,“下个月打算带三百人去趟克鲁伦河,试试这些家伙好不好使。”

“陛下知道吗?”

“说了‘边境巡逻’。”朱棣笑得像只偷腥的猫,“父皇心里清楚,光靠守是守不住的。去年纳哈秀的残部跑回漠北后,又拉拢了好几个部落,开春肯定会来犯边。”他忽然正色道,“杨墨,你在南京待久了,可能觉得北平太平,其实这里的风,比刀子还利。”

午饭是在库房旁的小棚里吃的,铁锅炖着羊肉,咕嘟咕嘟冒着泡,香气能飘出半里地。士兵们围着灶台坐成圈,蓝队和灰队刚比完,输的蓝队果然没肉吃,捧着白粥却没人抱怨——刚才最后关头,灰队的新兵帮蓝队的老兵捡回了掉进雪堆的枪。

朱棣端着碗蹲在杨墨旁边,用筷子挑着羊肉:“你觉得,朝廷的卫所改革,能在北平推得开吗?”

杨墨舀了勺汤,热气模糊了眼镜片:“难。老兵怕丢了特权,新兵怕规矩太死,就像刚才的蓝队和灰队。”他放下碗,“但您用‘功牌换田’的法子,比户部的文书管用——百姓认实在的好处。”

“可父皇要的是‘规矩’。”朱棣叹了口气,“上个月的奏折里,他特意让我把流民送回原籍,说‘户籍不清,易生乱’。”他往嘴里塞了块羊肉,含糊道,“其实他是怕我在这里攒太多人。”

杨墨的心猛地一跳。这话要是传到南京,足够扣个“揣测圣意”的罪名。可朱棣说得坦然,像在说今天的雪下得大。

“您就不怕……”

“怕什么?”朱棣挑眉,“怕他削我的藩?父皇心里跟明镜似的,北平离不得人。”他忽然凑近,声音压得极低,“但我确实在攒人。你以为那些流民真是来打铁种棉花的?有一半是当年跟着我爹打仗的老兵后代,在老家受了欺负,跑来找我讨个公道。”

杨墨的手顿住了。他想起出发前,吏部尚书偷偷塞给他的纸条:“燕王私蓄旧部,需查。”

“他们不是旧部,是该有个安稳日子的人。”朱棣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把自己碗里的羊肉夹给杨墨,“你回去跟父皇说,北平的粮仓还能撑到秋收,新募的兵比旧部能打,至于流民……开春种上棉花,他们就不想跑了。”

回到暖阁时,雪停了。朱棣把舆图铺在桌上,用镇纸压住四角,指着漠北的位置:“这里,斡难河下游,最近聚集了至少五千骑兵,首领是纳哈秀的侄子,叫巴图。”他画了个圈,“上个月派斥候去探,发现他们在造木筏,像是要渡河南下。”

“朝廷的意思是‘固守’,不让主动出击。”杨墨拿出带来的密信,上面是兵部的指令。

“固守?”朱棣冷笑一声,拿过朱笔在斡难河旁画了道箭头,“等他们渡了河,就不是五千人了——去年投降的几个部落,正看着风向呢。”他忽然在开平卫的位置重重一点,“我打算三月初带五千人去这里,埋伏在河谷里,等他们渡河到一半……”

“这违反指令。”

“指令是死的,人是活的。”朱棣盯着他,“你在户部核账时,会因为‘规矩’放过明显的错漏吗?”见杨墨沉默,他放缓语气,“我不是要争功,是北平的百姓经不起折腾了。前年鞑靼抢了密云卫的粮仓,多少人冬天没粮吃,你知道吗?”

杨墨想起账册里“密云卫,秋粮损耗三成”的记录,当时以为是账目错漏,现在才明白那“损耗”背后是抢掠过的狼藉。他忽然拿起笔,在朱棣画的箭头上添了个小圈:“这里,河谷的西侧有片芦苇荡,可以藏五百人,等主力开打,他们从后面……”

朱棣眼睛一亮:“你这法子比我的狠!”

“不是狠,是快。”杨墨看着舆图,忽然懂了朱元璋让他“问虚实”的意思——北平的虚实,从来不在账册的数字里,而在这雪地里的操练声里,在仓库的鸣雷里,在渡河的箭头上。

该启程回南京了。杨墨收拾藤箱时,朱棣忽然递来个布包,沉甸甸的。打开一看,是几块打磨光滑的狼骨,上面刻着奇怪的花纹。

“这是蒙古人的‘平安符’,去年从纳哈秀身上搜的。”朱棣挠了挠头,“知道你们文官不信这些,就是觉得……路上带着吧,北平到南京的雪路不好走。”

马车驶出角门时,杨墨回头望了眼。朱棣还站在暖阁的廊下,玄色的身影在白雪里格外醒目,手里捏着那卷屯田账册,正低头看着什么。风卷起地上的雪沫,迷了眼。

车夫赶着马,忽然说:“杨大人,您发现没?燕王府的侍卫,一半是戴旧盔的老兵,一半是穿新甲的新兵,却没见他们红过脸。”

杨墨把狼骨符塞进怀里,触到温热的羊皮卷。他忽然想,或许“虚实”本就不是非黑即白的账——就像这北平的雪,看着冷硬,太阳一晒,也能润透开春的土地。

马车晃晃悠悠走在官道上,杨墨借着夕阳的光写信。笔尖划过信纸,落下的却不是账册上的数字:

“北平粮草实足,新募兵三战两胜,军器改造实用为先。燕王言‘守不如扰’,拟三月伏击斡难河……”

写到这里,他停顿了。窗外的雪又开始下,把远处的村庄盖成一个个圆鼓鼓的雪堆。他想起朱棣说“流民种上棉花就不想跑了”时,眼里的光;想起老兵拽住打滑的新兵时,手里的枪杆;想起仓库里那些缠着铁丝的盾牌,边缘的刀片在雪光下闪着冷光。

“……然其心在护民,不在争功。北平的雪下得厚,却埋不住春耕的种子。”

最后一句写完,他把信纸折好,塞进狼骨符的布包里。风从车帘缝钻进来,带着点羊肉汤的香气,像极了燕王府暖阁里的味道。远处传来赶车人的吆喝,惊飞了枝头的雪,簌簌落在车顶上,像谁在轻轻敲着,说别急,路还长着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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