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篇.第五十四章 燕王建功,太祖心喜亦心忧
十一月的南京落了头场雪,鹅毛似的雪片扑在奉天殿的琉璃瓦上,簌簌有声。三更刚过,通政司的值房还亮着灯,主事太监王景宏正用炭火烤着一封来自北平的文书——那是燕王朱棣派人快马送来的捷报,外面裹着的三层油布都结了冰,拆开时,信纸边缘还沾着未化的雪粒。
“好家伙,”王景宏呵着白气,眯眼辨认着朱棣的笔迹,“生擒纳哈秀,收复开平卫,还追着蒙古人到了克鲁伦河……这燕王,是把北疆的雪都踏热了啊!”他不敢耽搁,捧着捷报往御书房赶,雪地里的脚印深一脚浅一脚,像串歪歪扭扭的惊叹号。
御书房的烛火彻夜未熄。朱元璋披着件貂裘,正对着北疆舆图出神,案上堆着七八个空茶碗,茶渍在碗底结了层褐痕。听到脚步声,他头也没抬:“是北平的信?”
“陛下圣明!”王景宏跪下,将捷报举过头顶,“燕王殿下大胜!纳哈秀的残部已逃到漠北,开平卫的粮草、军械都追回来了!”
朱元璋接过捷报,手指先摸到信纸角落的火漆印——那是燕王府的专用印,刻着“靖边”二字,此刻被雪水浸得有些模糊。他展开信纸,朱棣的字一如既往地刚硬,笔锋里带着股杀伐气,却在写“士兵冻伤不足百人”时,笔画明显放缓了些。
“好……好啊!”朱元璋连说两个“好”字,猛地一拍案几,案上的茶碗被震得跳起来,滚烫的残茶溅在手上,他却浑然不觉,“当年他爹在鄱阳湖打陈友谅,也没这么利落!”
王景宏偷偷抬眼,见陛下鬓角的白发在烛火下泛着银光,眼角的皱纹里却盛着笑意,那是自太子朱标去世后,难得一见的舒展。
早朝的钟声响时,雪还没停。文武百官踩着积雪进殿,靴底的雪化成水,在金砖地上洇出一个个湿斑。朱元璋坐在龙椅上,手里还捏着朱棣的捷报,声音透过殿宇的回响,带着雪后的清冽:“燕王朱棣北征大捷,生擒纳哈秀,复我开平卫,诸位说说,该如何赏?”
武将列里顿时响起一片附和声。长兴侯耿炳文出列,甲胄上的雪水顺着甲片往下滴:“陛下!燕王此番功绩,堪比蓝玉征漠北!依老臣看,该加禄米,赐丹书铁券!”
“臣附议!”定远侯王弼跟着起身,“北平铁骑在燕王手里,竟能追着蒙古人打七百里,这等战力,得重赏才能鼓舞边军士气!”
文官列里却静悄悄的。杨墨站在前列,望着御座上的朱元璋,见他虽在笑,手指却无意识地摩挲着捷报边缘——那是陛下心绪不宁时的习惯。他想起上月陈宁等人在酒楼说的话,喉结动了动,终究还是上前一步:“陛下,燕王有功当赏,但北疆初定,更需安抚百姓,不如将赏格的三成折成粮草,赈济开平卫的灾民。”
这话一出,殿内瞬间安静。耿炳文瞪着他:“杨大人这是何意?难道觉得燕王不配受赏?”
“耿侯爷误会了。”杨墨躬身道,“臣是说,赏功与安民并不相悖。燕王在捷报里提‘开平卫百姓遭兵祸,无家可归’,若将赏赐分些给百姓,既能显陛下仁德,也能让边民知燕王不仅会打仗,更会护民。”
朱元璋的手指停住了,目光在杨墨脸上落了片刻,忽然笑道:“嘉轩说得在理。就这么办——赏燕王黄金百两,锦缎千匹,另拨三万石粮食,由燕王亲自赈济开平卫。”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些,“传旨给朱棣,让他把纳哈秀押解来南京,朕要亲自审。”
杨墨心里微松。他知道,陛下这道旨意,既是要彰显天威,也是想把朱棣暂时从北平调开——那片被他踏热的土地,终究让帝王心里起了波澜。
北平燕王府的书房里,朱棣正给徐王妃写回信。窗外的雪比南京下得更大,把王府的飞檐都裹成了白玉雕琢的样子。他握着狼毫,笔尖悬在纸上,想写些征战的事,却先落下“天冷,记得给孩子们添衣裳”。
“殿下,南京的赏赐到了。”侍卫捧着锦盒进来,里面的黄金在雪光下闪着冷光,“还有陛下的旨意,让您押解纳哈秀进京。”
朱棣放下笔,接过旨意看了一遍,嘴角勾起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父皇倒是急着见纳哈秀。”他打开锦盒,拿起一锭黄金掂了掂,“把这些分下去,张玉、朱能各十两,剩下的给受伤的士兵当汤药钱。”
“那陛下的赏赐……”
“父皇要的不是黄金,是我的态度。”朱棣走到窗边,望着院外操练的士兵,他们穿着杨墨让人送来的新棉甲,在雪地里列阵,呼号声震得积雪从树枝上簌簌往下掉,“告诉张玉,明日起程,押纳哈秀走慢点,咱们边走边看。”
侍卫愣了愣:“走慢点?”
“对,慢点。”朱棣的目光掠过雪原,落在更北的方向,“让南京的人看看,这北疆离了我朱棣,行不行。”
他转身回到案前,继续给徐王妃写信,笔尖在“孩子们”三个字上顿了顿,添了句“等我回去
朱元璋在御书房翻着《皇明祖训》,手指在“藩王无诏不得入京”那条上划了又划。王景宏端来一碗热腾腾的羊肉汤,小心翼翼地说:“陛下,杨大人把北平卫所的新名册送来了,说燕王这次带的兵,有七成是改革后新募的,都是精壮。”
朱元璋没接汤,指着名册上的数字:“一万五千人,打垮三万蒙古兵,还追了七百里……这战力,比京营强多了。”他忽然问,“你说,棣儿像谁?”
王景宏吓得腿一软:“自然是像陛下您,勇武……”
“不像。”朱元璋打断他,“朕当年打天下,靠的是狠;他靠的是巧。你看他打纳哈秀,不硬拼,先断粮道,再设伏,最后才追击,这心思……比朕细。”
他叹了口气,把祖训合上:“标儿在时,总说棣儿‘文韬武略,就是性子太急’。现在看来,不是急,是藏得深。”
王景宏不敢接话,只能低头盯着羊肉汤。汤面上的油花凝成了圈,像个解不开的结。
“去把杨墨叫来。”朱元璋忽然道。
杨墨进来时,正撞见朱元璋在撕一张纸,纸上写着“燕王加爵”四个字,被撕得粉碎。“陛下?”
“你说,棣儿会不会反?”朱元璋抬头,眼里的疲惫像化不开的雪。
杨墨的心猛地一跳,斟酌着开口:“燕王此次出征,打的是‘复开平卫,护北疆百姓’的旗号,捷报里句句不离‘朝廷’‘陛下’,可见心里还有敬畏。”
“敬畏?”朱元璋冷笑,“他敬畏的是这江山,还是朕手里的刀?”他指着舆图上的北平,“你看这位置,左控山海关,右扼大同,粮草能自给,兵马能自练,若有朝一日……”
“陛下,”杨墨打断他,“卫所改革还在推,等北疆的军户都安了家,有了田,谁还愿跟着藩王打仗?燕王能赢,靠的是士兵信他;可士兵最终信的,是能让他们吃饱穿暖的朝廷。”
朱元璋看着他,忽然问:“你敢保证?”
“臣不敢保证,但臣在推行屯田。”杨墨道,“开平卫已分了五千亩田给士兵,明年开春就耕种,谁立了功,多给十亩好地。他们会知道,跟着朝廷有盼头,跟着藩王……只有刀光剑影。”
窗外的雪停了,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舆图上投下片光斑。朱元璋沉默了很久,终于端起羊肉汤喝了一口,烫得他龇牙咧嘴,却也暖了些。
朱棣押着纳哈秀往南京走,队伍走得极慢,每天只行三十里。到了保定府,他让人把纳哈秀关在驿站,自己带着张玉去看当地的卫所。
保定卫指挥使是个老军户,见了燕王,哭丧着脸说:“殿下,按新制裁了三成空额,粮饷是够了,可老兵们怨言大,说‘咱们流血的时候,这些新募的还在地里刨食’。”
朱棣走进营房,见新募的士兵正在擦枪,老兵们却围在火炉边烤火,彼此不搭话。他拿起一杆新制的长枪,掂量了掂量:“这枪比老枪轻三斤,你们不用?”
一个老兵梗着脖子:“花架子!当年咱们用铁枪,照样能捅死蒙古人!”
“可你们现在跑三里地就喘。”朱棣把枪扔给他,“新枪能让你们少流点血,为啥不用?”他看向所有人,“改革不是要换了你们,是要让你们活得更好。当年跟着我爹打天下的,哪个不是从泥里爬出来的?现在有田种,有新枪用,该偷着乐才是。”
他让人杀了两头羊,炖了一大锅,让新老士兵围着一起吃。羊肉的香气混着酒气,把隔阂冲淡了些。有个新募的小兵怯生生地给老兵递了块肉:“叔,尝尝?这是杨大人让人送来的新草料喂的羊,比家里的香。”
老兵愣了愣,接过来咬了一大口,含糊道:“还行……”
张玉在旁边笑着对朱棣说:“殿下这招,比杨大人的文书管用。”
朱棣没说话,只是望着远处的炊烟,心里清楚——这些士兵,是他的底气,也是朝廷的根基,这平衡,得慢慢找。
陈宁听说朱棣在路上“慢悠悠地笼络军心”,立刻拉着几个言官去见朱元璋。“陛下!燕王借着押解纳哈秀的由头,在保定、河间到处走动,给士兵分金,跟卫所官喝酒,这是在结党!”
朱元璋正在看杨墨送来的屯田账册,头也没抬:“他是燕王,慰问边军是本分。”
“可他还说……”陈宁压低声音,“说‘朝廷的新枪不如北平的好用’,这是在贬低卫所改革!”
“哦?”朱元璋终于抬眼,“他有说让停了改革吗?”
陈宁噎住了:“没……没有。”
“那你操什么心?”朱元璋把账册扔给他,“看看这个,保定卫的士兵分到田,都在账本上按了手印,说‘明年要多种粮食,少打仗’。这才是正经事。”
陈宁拿着账册,手都在抖。他忽然发现,自己那些挑拨的话,在实实在在的账本面前,像堆一戳就破的雪团。
杨墨听说陈宁去告状,正在给郑晓月读朱棣的捷报。郑晓月缝着给允炆的棉鞋,笑着说:“燕王是个聪明人,知道现在动不得。”
“他是聪明,可父皇更聪明。”杨墨放下捷报,“让他押纳哈秀进京,既是恩宠,也是试探。就看他怎么接了。”
窗外的阳光正好,照在棉鞋上,把细密的针脚都照得清清楚楚。郑晓月的手指在“平安”二字上轻轻抚过:“不管谁聪明,能让百姓平安就好。”
朱棣抵达南京时,已是十二月初。城门口的积雪被扫到两边,堆得像堵墙,他穿着件玄色披风,牵着马走在最前面,身后是戴着镣铐的纳哈秀,再后面是扛着战利品的士兵,引得百姓们沿街围观。
“那就是燕王?听说把蒙古人打哭了!”
“你看他身后的兵,个个精神,比京营的还壮!”
朱棣听到这些话,脚步没停,径直往皇宫去。到了奉天殿,他跪下请罪:“儿臣来迟,望父皇恕罪。”
朱元璋坐在龙椅上,看着他风尘仆仆的样子,鬓角还沾着雪粒:“路上耽搁了?”
“是,保定卫的士兵新换了棉甲,儿臣查了查,耽误了几日。”朱棣抬头,目光坦然,“还请父皇责罚。”
“罚你做什么?”朱元璋笑了,“能想着士兵,是好事。纳哈秀呢?”
“在殿外候着。”
“带上来。”
纳哈秀被押进来时,还梗着脖子,用蒙语骂骂咧咧。朱棣踹了他一脚,厉声道:“给父皇跪下!”
纳哈秀扑通跪下,却依旧瞪着朱元璋。朱元璋看着他,忽然问:“乃儿不花是你姑父,他当年降了,你为何不降?”
纳哈秀哼了一声:“他是懦夫!我们蒙古人只认草原,不认皇帝!”
“那你现在认不认?”朱棣的枪尖指着他的咽喉。
纳哈秀脸色煞白,却还是嘴硬:“除非……除非你把开平卫还给我们!”
朱元璋笑了,笑得很冷:“朕的土地,凭什么给你?拖下去,关天牢!”
等纳哈秀被押走,殿内只剩下父子二人。朱元璋盯着朱棣:“这次北征,你带的新募兵,比老兵能打?”
“是,他们盼着立功分田,敢拼命。”
“那你觉得,卫所改革好吗?”
朱棣沉默片刻,答道:“好。但得有人盯着,不然会走样。”
朱元璋点点头:“你在北平盯了四年,辛苦。朕打算让你回北平,再加两万石粮,把开平卫的城防修得再结实些。”
朱棣心里一松,知道这关算是过了。他躬身道:“儿臣遵旨。”
朱棣离京前,朱元璋在暖阁召他吃饭,就他们父子俩,桌上摆着马皇后当年常做的几样菜:翡翠豆腐、栗子焖鸡,还有一碗麦粥。
朱棣离京前,朱元璋在暖阁召他吃饭,就他们父子俩,桌上摆着马皇后当年常做的几样菜:翡翠豆腐、栗子焖鸡,还有一碗麦粥。
尝尝这粥,还是御膳房老张做的,跟你母后在时一个味。”朱元璋给朱棣盛了碗粥。
朱棣喝了一口,温热的粥滑入喉咙,带着淡淡的麦香。“像……”他声音有些哑。
“你母后总说,你性子像朕,太刚。”朱元璋看着他,“刚易折,你得学着软点。就像这粥,熬得绵密才好喝。”
朱棣没说话,默默喝着粥。
“允炆那孩子仁厚,将来你做叔叔的,多帮衬他。”朱元璋忽然道,“别学那些争权夺利的,没意思。”
朱棣放下碗,郑重道:“儿臣明白,江山是朱家的,不能乱。”
朱元璋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去吧,北平冷,早点赶路。”
出了暖阁,雪又下了起来。朱棣回头望了眼皇宫的轮廓,在雪夜里像头沉默的巨兽。他知道,父皇的话里有期许,也有警告,这平衡,他得一直找下去。
杨墨在护国侯府的廊下扫雪,郑晓月站在门口看着他,手里捧着件新做的棉袍:“燕王明日就走了?”
“嗯,陛下让他赶紧回北平修城防。”杨墨直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这次北征,他赢了战功,也赢了民心,却没赢父皇的完全信任——这或许是最好的结果。”
郑晓月把棉袍递给他:“天凉,穿上吧。你总说改革能安民心,可这人心,比雪还软,也比冰还硬。”
杨墨接过棉袍穿上,暖意从领口漫到心里。他望着南京城的万家灯火,雪光映着窗纸,一片安宁。可他知道,这安宁下藏着无数暗流——藩王与朝廷,老兵与新兵,北疆与南京,就像这落雪,看着柔软,堆起来,也能压垮房梁。
“慢慢来吧。”他轻声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