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篇.第五十二章 整顿军制,提出卫所改革策

天刚蒙蒙亮,紫金山下的演武场已腾起白雾,沾在枪尖上凝成细碎的冰珠。杨墨踩着露水走进场时,正撞见前军都督府佥事王弼在训话,他手里的鞭子抽得地面噼啪响:“都给老子精神点!卯时操练迟到一炷香,午饭全免!”

场下的士兵们缩着脖子,盔甲上的霜气蹭在衣襟上,晕出一片片深色。有个小兵咳嗽了两声,被王弼眼尖瞅见,鞭子直接抽在他脚边:“病秧子就别占着军籍!卫所的粮不是给你们养闲人的!”

杨墨站在场边看了片刻,见那小兵捂着冻得发紫的耳朵,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便上前一步:“王佥事,洪武十七年颁的《军卫法》里写着‘士兵疾疫者,予医药,免操训’,您忘了?”

王弼转过身,脸上的横肉抖了抖:“杨大人不在吏部待着,来演武场凑什么热闹?这些卫所兵早就被惯坏了,不打不成器!”他手里的鞭子又扬了扬,“当年跟着陛下打天下时,轻伤哪敢下火线?”

“此一时彼一时。”杨墨弯腰拾起地上的一块冰碴,看着它在掌心融化,“当年是为了活命,如今是为了守业。王佥事不妨看看,这演武场的士兵,有多少是世袭的军户子弟?”

王弼梗着脖子:“世袭又怎样?老子的爵位还是世袭的呢!”

“不一样。”杨墨的声音透过晨雾传得很远,“您的爵位是拿战功换的,可他们的军籍是从父辈手里接的。上个月应天府卫所报上来的名册,有三十七个小兵才十二岁,比场上这孩子还小——”他指了指刚才咳嗽的小兵,“您让他们跟当年的老兵比,公平吗?”

王弼语塞,鞭子垂了下去。杨墨趁机看向队列:“把生病的、未成年的都出列,去旁边帐房领药。剩下的,咱们聊聊卫所的粮。”

士兵们的眼睛亮了起来。杨墨从袖中掏出一本账册:“上个月,应天卫的月粮里掺了三成沙土,你们吃着觉得如何?”

队列里炸开了锅,有个满脸络腮胡的老兵喊:“回大人!何止沙土!去年冬天发的棉衣,里子全是破棉絮,冻得人直掉脚趾头!”

“还有!”一个年轻士兵接话,“我爹是滁州卫的,说他们那的百户长把战马卖了换酒喝,操练时就让我们牵着骡子充数!”

杨墨把这些话一一记在账册上,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比王弼的鞭子更让人心里发沉。晨雾渐渐散了,阳光照在士兵们冻裂的手上,那些裂口像一道道细小的伤口,刻在大明的军制上。

回到兵部值房时,案上已堆了半人高的卷宗,都是各卫所报来的文书。杨墨刚坐下,兵部尚书茹瑺就掀帘进来,手里捏着份急报:“浙江都司奏报,昌国卫的战船三年没修,上个月台风过境,沉了五艘,淹死十二个水兵。”

杨墨翻开昌国卫的卷宗,里面夹着张造船物料清单,墨迹晕染得看不清数字。“去年就批了修船的银子,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茹瑺叹了口气,“被都指挥使李茂挪用去盖私宅了。这老小子是淮西旧部,陛下总念着旧情……”

杨墨的手指在“李茂”的名字上敲了敲:“旧情不能当战船用。”他起身从卷宗堆里翻出《军卫志》,“洪武初年定的卫所制,‘五千六百人为卫,千一百二十人为千户所’,可您看这北平都司的册子——”他抽出一本,“密云卫在册五千人,实际能战的不足两千,剩下的不是老弱就是空额。”

茹瑺揉着眉心:“何止北平?陕西行都司更离谱,巩昌卫的百户所,百户自己都带着兵去种私田了。”

“根源在军户世袭。”杨墨铺开一张纸,提笔写下“改革策”三个字,“军户一辈子绑在卫所,儿子孙子都得接着当差,逃亡的越来越多,只能抓流民充数,战斗力能不差吗?”

他蘸了蘸墨,笔尖悬在纸上:“第一,改世袭为募兵。愿意当兵的给安家银,不愿当的放归为民。”

茹瑺眼睛一亮:“这招好!当年太祖爷打天下时就募过兵,能筛出精壮。”

“第二,卫所屯田得重新分。”杨墨写下“屯田”二字,“现在的百户长把好田都占了,士兵们种着盐碱地还得交粮,谁还肯卖力?按人头分田,多劳多得。”

窗外的蝉鸣刚起,阳光透过窗棂落在纸上,把“改革策”三个字照得发亮。杨墨的笔尖顿了顿,又添了一行:“第三,军饷按月发,不许再用粮食抵。”

“粮食抵军饷最容易出猫腻。”茹瑺点头,“去年山西都司用发霉的小米抵饷,差点闹出兵变。”

杨墨放下笔,案上的卷宗被风吹得哗哗响,像在为这纸上的字呐喊。

早朝的钟声响了三遍,朱元璋坐在龙椅上,看着阶下的杨墨:“你说卫所制要改?”

杨墨捧着改革策上前,展开奏折:“陛下,洪武初年,卫所兵能平云南、征漠北,是因将士们有军功盼头。如今军户成了苦役,逃亡者十之三四,再不改,恐难守边疆。”

话音刚落,左边转出个红袍官员,是中军都督府左都督郭英:“杨大人是文官,懂什么军制?军户世袭才能保军心稳定,募兵都是些流民,打了胜仗就散伙,靠得住吗?”

“郭大人,”杨墨转向他,“您麾下的骁骑卫,去年征蒙古时逃了多少人?都是世袭军户吧?”

郭英脸一红:“那是……那是水土不服!”

“是吗?”杨墨拿出一份名册,“可这上面记着,逃兵里有三十个是您老家濠州的军户,怎么会水土不服?”

右边又站出户部尚书郁新:“募兵要发安家银、月饷,国库哪来这么多银子?”

“把卫所的空额粮饷省下来就够了。”杨墨看向朱元璋,“北平都司每年空额粮饷二十万石,够发五千募兵的安家银了。”

朱元璋敲了敲龙椅扶手:“接着说。”

“屯田按军功分。”杨墨提高声音,“立一次功多给十亩好田,战死的田给家属,这样士兵们才肯拼命。”

“一派胡言!”郭英急了,“田都给了士兵,军官们怎么办?”

“军官靠军功升爵,不靠占田!”杨墨直视着他,“当年徐达大将军的田,哪一寸不是拿命换来的?”

阶下的将军们骚动起来,有个年轻的指挥佥事喊道:“杨大人说得对!我卫里的百户长占了两百亩田,自己却不会骑马!”

朱元璋抬手止住喧哗,目光扫过众人:“郭英,你麾下的卫所,明日把空额名册报上来。郁新,核算一下空额粮饷。”他看向杨墨,“你的改革策,先在应天卫试点。”

阳光从太和殿的窗格照进来,落在改革策的字上,像镀了层金。

应天卫指挥使李兴是个大腹便便的胖子,听说要试点改革,堵在卫所门口不让杨墨进:“杨大人,这卫所是我李家三代经营的地方,改不得!”

杨墨没理他,径直走进演武场。士兵们正在吃饭,手里的碗里飘着几粒米,菜是发黑的咸菜。见杨墨来了,有人悄悄把碗往身后藏。

“都拿出来吧。”杨墨的声音很轻,“从今日起,月饷改发银子,一钱银子够买两斗好米,还能割斤肉。”

士兵们的眼睛瞪圆了。杨墨让随从抬来一箱银子,当着众人的面开箱:“愿意留下当兵的,签这份募兵契,当场领五两安家银。不愿留的,签放归契,领两贯钱回家。”

李兴在旁边跳脚:“他们都是军户,哪能说走就走!”

“陛下有旨。”杨墨亮出圣旨,“应天卫试点改革,一切按新规矩来。”

有个瘸腿的老兵颤巍巍地走过来:“大人,我儿子能一起放归吗?他才十四,实在扛不动枪。”

“能。”杨墨在放归契上签

一个精壮的年轻人挤上前:“我愿留!但求大人说到做到,军功真能分田?”

“这是田契样本。”杨墨展开一张纸,“应天卫旁边的荒田,谁立军功谁先挑。”

士兵们炸开了锅,有的抢着签募兵契,有的围着看田契样本。李兴看着空荡荡的队列,瘫坐在地上,手里的鞭子掉在泥里——那鞭子,再也抽不出半分威严了。

三天后,应天卫的演武场变了样。留下的士兵剃了短发,穿着新做的军装,腰里别着银子袋,正跟着百户长练刺杀。那个精壮的年轻人叫赵虎,原是逃亡的流民,此刻正把枪尖刺得虎虎生风。

“赵虎,这招‘白蛇出洞’得快准狠!”百户长是新提拔的,原是个不得志的小旗,因枪法好被杨墨看中。

杨墨站在场边,看着士兵们脸上的汗珠子砸在地上,溅起细小的尘土。茹瑺从后面走来,手里拿着新名册:“好家伙,竟募到了八百精壮,比原来能战的多了一倍!”

“再看看屯田。”杨墨往场边的田地走去,那里有十几个士兵正在翻地,领头的是那个瘸腿老兵的儿子,叫狗剩,才十四却很能干。

“大人,按您说的,军功田划在最东边,土肥!”狗剩擦着汗,手里的锄头挥得飞快,“我爹说了,等我长大了也来当兵,挣十亩好田!”

茹瑺看着翻得整整齐齐的田地,忽然笑了:“原来军户不是不能战,是没盼头啊。”

杨墨望着远处的紫金山,那里埋着洪武初年的战骨。他想起王弼的鞭子、李兴的叫嚣,再看看眼前的枪尖、锄头,忽然明白:所谓军制,从来不是冰冷的条文,而是要让每个士兵觉得,手里的枪能护家,脚下的田能生根。

夕阳把士兵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刺杀声、号子声、锄头撞击土地的声音混在一起,像一首崭新的军歌,在洪武二十九年的夏天,唱出了卫所的新生。

郭英没闲着。他在都督府召集了十几个老将,指着桌上的改革策骂:“杨墨这小子是要断咱们的根!军户世袭,咱们的子弟才能在卫所里当差,改了募兵,流民都能爬到头上来!”

巩昌卫的百户长张彪拍着桌子:“就是!我占的那两百亩田,凭什么要分给那些泥腿子?”

“得给杨墨找点麻烦。”郭英阴沉着脸,“听说他让应天卫的士兵自己选百户长?这是要架空咱们这些老将啊。”

张彪眼珠一转:“我有个主意……”

此时的应天卫,杨墨正在给士兵们发新军装。赵虎穿上军装,胸脯挺得老高:“大人,这料子比我原来穿的破麻衣强十倍!”

有个士兵忽然小声说:“大人,刚才看见郭都督府的人在营外转悠,鬼鬼祟祟的。”

杨墨心里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别管他们。咱们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强。”他拿起一件军装,往赵虎身上比了比,“这衣服合不合身?不合身明日让裁缝改。”

军营外的老槐树下,张彪把一锭银子塞给个瘦猴似的士兵:“晚上把粮仓烧了,就说是士兵不满改革闹的,事成之后再给你五两。”

瘦猴士兵接过银子,咽了咽口水:“要是被发现……”

“有郭都督顶着,怕什么?”张彪踹了他一脚,“快去!”

晚饭时分,粮仓突然冒起黑烟。士兵们刚端起碗,就听见有人喊:“着火了!粮仓着火了!”

赵虎第一个冲出去,手里拎着水桶:“都愣着干什么?救火啊!”

杨墨跟着跑出来,见火苗已经舔上了粮仓的木梁,心里咯噔一下——这粮仓是新修的,下午刚堆满了新米。他指挥着士兵们拆房梁、泼水,眼角却瞥见人群里有个瘦猴似的身影在往后缩。

“抓住那个人!”杨墨指着瘦猴士兵。

赵虎一把揪住瘦猴的衣领,他手里还攥着半锭没花完的银子。“大人,他兜里有银子!”

瘦猴士兵瘫在地上,没等审问就哭喊起来:“是张彪让我干的!他说烧了粮仓,就能让改革黄了……”

火被扑灭时,天已经黑透了。杨墨看着被烧黑的粮仓,对围过来的士兵们说:“今晚的事,大家都看到了。有人不想让咱们过好日子,但只要咱们一条心,就没人能挡得住。”

赵虎把枪往地上一顿:“谁再敢捣乱,我赵虎第一个不饶他!”

士兵们齐声应和,声音震得夜空发颤。杨墨望着这群眼睛里燃着光的士兵,忽然想起朱元璋的话:“江山是打出来的,也是守出来的。”守江山,靠的或许不是冰冷的军制,而是这些愿意为自己拼命的人。

朱元璋接到奏报时,正在坤宁宫翻马皇后的旧物。他摩挲着一件打满补丁的军装,那是当年马皇后亲手给士兵缝的。

“郭英真是老糊涂了。”朱元璋把军装放下,对王景宏说,“传旨,把郭英贬为庶民,张彪秋后问斩。”

王景宏刚要走,朱元璋又说:“再传旨,卫所改革在全国推行。告诉杨墨,缺钱就从内库拨,缺人就从各地选,朕信他能把这事办好。”

月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那件旧军装上,像落了层霜。朱元璋想起马皇后当年说的:“兵是保家卫国的,不是给当官的当奴才的。”他叹了口气,或许,杨墨的改革,正是在圆她的心愿吧。

应天卫的士兵们没睡,围着篝火聊天。赵虎啃着烤土豆,对杨墨说:“大人,等秋收了,我要把爹娘接来,种我挣的军功田。”

狗剩在旁边接话:“我也要挣田!等我长大了,就当像赵虎哥这样的好兵。”

杨墨看着跳动的火苗,火苗映在士兵们的脸上,每个人的眼里都有光。他知道,这场改革才刚刚开始,往后还会有更多的风浪,但只要这些眼睛里的光不熄灭,大明的军卫,就永远能守住这万里江山。

远处传来打更声,“咚——咚——”,亥时了。杨墨站起身,拍了拍赵虎的肩膀:“明日卯时还要操练,睡吧。”

赵虎咧嘴一笑:“大人也早点歇着。有我们在,保管没人再敢捣乱!”

篝火渐渐弱下去,天边泛起鱼肚白。新的一天要来了,新的卫所,也跟着来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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