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篇.第五十章 马后忌日,帝后旧事惹泪垂

天还未亮透,东方刚洇出一抹淡青,紫禁城的角楼还浸在墨色里,只有御花园的石板路上,已落了层薄薄的晨露。杨墨踩着露水上的微光往坤宁宫方向走,靴底碾过草叶,带起细碎的湿响。昨夜宫里就传了话,今日是孝慈高皇后的忌日,文武百官需在卯时三刻到坤宁宫偏殿集合,随陛下往孝陵祭拜。

坤宁宫偏殿的门虚掩着,透出点昏黄的烛火。杨墨推门进去时,见朱元璋已坐在上首的木椅上,没穿龙袍,只着件素色常服,领口袖口磨得有些发白。他面前的矮几上放着个粗瓷碗,里面盛着清粥,旁边碟子里是腌菜——那是马皇后生前最常吃的早饭。

“来了。”朱元璋抬头,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眼里布满血丝,显然一夜没睡。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

杨墨在他对面坐下,才发现矮几另一头也摆着副碗筷,碗里的粥还冒着热气,显然是给马皇后“留”的。偏殿里没点多少灯,只有供桌前燃着三炷香,烟气袅袅缠上梁木,带着股淡淡的檀香味。

“她总说,粥要熬得绵密才好喝。”朱元璋忽然开口,目光落在那碗粥上,像在看什么稀世珍宝,“当年在滁州,军里缺粮,她把最后一把米给我熬了粥,自己嚼野菜根。我让她分点,她瞪我,说‘你是主帅,饿不得’。”

杨墨没接话,静静听着。他知道,今日的朱元璋不是帝王,只是个怀念亡妻的老头。

陆续有官员进来,脚步放得极轻,连咳嗽都捂着嘴。李善长的儿子李祺来了,手里捧着个锦盒,见了朱元璋,躬身道:“陛下,这是家母找出的皇后娘娘当年给臣绣的平安符,想着带来……”

朱元璋接过锦盒,手指抚过盒上的暗纹——那是马皇后最爱的缠枝莲纹样。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个小小的布老虎,针脚有些歪歪扭扭,却是用当时极难得的红绒布做的。“这是祺儿满月时,她亲手绣的。”朱元璋的指腹蹭过布老虎的耳朵,那里的绒毛都磨掉了些,“她说男孩子戴老虎,能镇邪。”

李祺红了眼眶:“家母说,娘娘那时怀着太子,夜里就着油灯绣,针扎到手好几次,血滴在布上,她就用绣线遮了朵小花。”

说话间,徐达的长子徐辉祖也来了,手里捧着件褪色的蓝布围裙。“陛下,这是娘娘当年教妇人们织布时穿的,母亲一直收着,说上面还有娘娘的针线味。”

朱元璋接过围裙,翻到背面,果然在衣角看到个小小的补丁,针脚细密。“她总爱往织坊跑,说‘女子手上有活,心里就踏实’。有次染坊的染料泼了她一身,她笑着说‘这下好了,省得买新衣裳’。”他说着,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可她自己的衣裳,总是补了又补。”

官员们陆续带来旧物:有马皇后亲手栽种的腊梅枝(如今已长成合抱粗的大树,今日特意折了枝来),有她给孤儿缝制的棉袄,有她批注过的《女诫》(字迹娟秀,却在“相夫教子”旁画了个小小的叉,写着“夫妻共之”)……偏殿的供桌渐渐摆满,每件旧物都沾着岁月的温度,在晨光里泛着柔和的光。

“该去御膳房看看了。”朱元璋站起身,脚步有些发沉,杨墨连忙上前扶了一把。他摆摆手,却没挣开,任由杨墨扶着往外走。

御膳房离坤宁宫不远,刚到门口就闻到股淡淡的麦香。掌勺的太监见陛下进来,吓得赶紧跪迎,朱元璋却径直走到灶台前,看着锅里正煮着的麦粥。

“她总说御膳房的粥太稠,像喂猪的。”朱元璋拿起木勺,舀了一勺粥,吹了吹才抿了口,“当年在南京,她就在这灶台边给我煮粥,说‘乱世里,能喝上一碗热粥就该知足’。后来当了皇后,还总来这儿,说‘闻着烟火气,才像个家’。”

旁边的老太监是从滁州就跟着马皇后的,这时忍不住插话:“娘娘最疼陛下了。有次陛下生了背疽,疼得睡不着,娘娘就整夜坐着给陛下扇扇子,自己熬得眼睛都肿了。”

“你还说。”朱元璋瞪了他一眼,眼角却湿了,“她就是太傻,自己也病着,偏要硬撑。那年太子出痘,她衣不解带守了七天七夜,太子好了,她却……”话说到一半,忽然卡住,喉结滚动了几下,才硬生生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杨墨看着灶台上的铁锅,锅底结着层薄薄的粥痂,像极了民间百姓家的样子。他忽然明白,为什么马皇后能让生性多疑的朱元璋如此记挂——她用最朴素的烟火气,焐热了帝王心里最硬的那块冰。

从御膳房出来,朱元璋没往孝陵去,反倒拐进了东宫。太子朱标生前的书房还保持着原样,书架上的书按他生前所排的顺序摆着,砚台里的墨汁早已干涸,却还留着淡淡的墨香。

朱元璋走到书架前,抽出最上层的一本《孟子》,翻开扉页,上面有朱标用蝇头小楷写的批注:“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娘娘说,此言当刻心。”

“这是她教标的。”朱元璋指着那行批注,声音发颤,“她说读书不是为了当官,是为了懂理。标儿小时候不爱读《论语》,她就讲‘苛政猛于虎’的故事,说‘你爹将来要是当了皇帝,敢欺负百姓,你就用这本书砸他’。”

他走到书桌前,拿起一支竹笔,笔杆上刻着个“俭”字。“这是她给标儿做的,说‘君子当俭以养德’。她自己穿的衣服,领口磨破了就翻过来缝,却说‘省下一匹布,就能多给孤儿做件棉袄’。”

杨墨的目光落在书桌角落的一个小木盒上,里面装着些碎布头。朱元璋看到了,拿起一块蓝布头:“这是她给标儿补衣裳剩下的,说攒多了能拼成褥子。她总说‘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我那时还笑她小家子气,现在才懂……”

话说到这儿,他忽然捂住嘴,转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的石榴树——那是马皇后亲手栽的,如今枝繁叶茂,只是还没到开花的时节。杨墨看到他肩膀微微耸动,像座沉默的山在微微摇晃。

几个当年伺候马皇后的老宫女闻讯赶来,见了朱元璋,扑通一声跪下,哭得像个孩子。为首的张嬷嬷头发都白了,抱着朱元璋的衣角:“陛下,您可算来东宫了。娘娘走后,您再没来过,这屋里的灰,奴婢们每天擦,就怕您来了看着心堵。”

“她走那天,还惦记着御膳房的粥熬没熬好。”另一个李嬷嬷抹着泪,“娘娘说‘陛下爱吃稠的,让小厨房多煮会儿’,可她自己连口水都咽不下去了。”

“还有那年灾荒,娘娘把自己的首饰都当了,换了粮食分给百姓。有人说‘娘娘万金之体,不该如此’,娘娘说‘百姓吃不饱,我戴再多首饰,心里也不安’。”

“娘娘总说‘陛下脾气急,你们多担待’。有次陛下罚了宋濂先生,娘娘跪在雪地里求情,冻得浑身发抖,说‘君臣如父子,哪有父亲动了气就不要儿子的’……”

宫女们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些细碎旧事,却像一把把小锤子,轻轻敲在人心上。朱元璋没说话,只是听着,偶尔抬手抹一下脸,像是在擦汗,可杨墨分明看到他指缝间滚落的水珠,砸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湿痕。

午时的太阳升到了头顶,却没什么暖意。队伍往孝陵出发,朱元璋骑在马上,没穿龙袍,只系了条素色腰带。他的马走得很慢,像在陪着谁散步。

沿途的侍卫和百姓都低着头,连孩子们都被大人捂住了嘴,不敢出声。走到明孝陵的神道,两边的石人石兽静默伫立,像在守护着沉睡的时光。朱元璋翻身下马,亲手扶着石象的鼻子——那是马皇后生前最爱摸的石兽,说“大象温顺,像庄稼人”。

“她总说,死后别埋在宫里,要埋在能看见庄稼地的地方。”朱元璋摸着石象的耳朵,像在对它说话,“你看,这周围都是良田,春天绿油油的,秋天金灿灿的,她肯定喜欢。”

杨墨跟在后面,看着神道尽头那座孤零零的坟茔,忽然觉得,所谓帝后情深,或许不在金戈铁马的誓言里,而在这些“看见庄稼地”的细碎期盼里。

马皇后的墓碑很朴素,没有华丽的雕纹,只刻着“孝慈高皇后马氏之墓”几个字。朱元璋走到碑前,放下手里的一束腊梅——那是从坤宁宫偏殿带来的,是马皇后亲手栽种的品种。

他蹲下身,用袖子擦了擦碑上的尘土,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婴儿的脸。“妹子,我来看你了。”他开口,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柔软,“今年收成好,百姓家里都有余粮了,你不用再偷偷当首饰了。”

“标儿的书房,我让他们照着原样留着,你绣的平安符,祺儿还收着呢。”

“我听你的话,没再随便杀人了。宋濂先生的孙子,我让他当了翰林院编修,挺好的孩子。”

“御膳房的老张还在,他说你教他的麦粥做法,他每天都煮,就是总说‘没娘娘您熬的香’。”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像在跟妻子拉家常,那些在朝堂上绝不会说的软话,此刻都顺着风飘向墓碑。阳光透过松针洒下来,在他身上织出斑驳的光影,恍惚间,那个威严的帝王仿佛消失了,只剩下个思念亡妻的老头。

官员们远远站着,没人敢靠近。杨墨看到李善长抹了把脸,徐辉祖背过身去,连素来刚硬的冯胜,眼圈都红了。这些跟着朱元璋打天下的老臣,谁不知道马皇后当年的好?她用自己的温柔,给那段血雨腥风的岁月,裹上了一层暖意。

碑旁有张石桌,是当年马皇后常来下棋的地方。朱元璋拉着杨墨坐下,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副旧象棋,棋盘边角都磨破了。“她总说我棋品差,赢了就耍赖。”他笑着摆棋,手指却在发抖,“有次下到半夜,她赢了,非要我给她剥橘子,说‘帝王也得愿赌服输’。”

杨墨陪着他摆棋,听他说当年的事。“她棋艺不高,却总爱悔棋。我说‘你是皇后,哪能说话不算数’,她就瞪我‘在你面前,我不是皇后,是你媳妇’。”朱元璋落下一颗棋子,“那时候多好啊,不用想什么江山社稷,就想怎么赢她的棋。”

棋下到中盘,朱元璋忽然停了手,望着墓碑的方向发呆。“她走的那天,也是这样的好天气。”他轻声说,“我握着她的手,她还说‘别为我难过,我就是累了,想睡会儿’。”

杨墨看到他眼角的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棋盘上,晕开了小小的水渍。“我总以为还有很多时间,等天下太平了,就陪她种种菜,下下棋,可她没等到……”

风吹过松林,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有人在轻轻叹息。杨墨默默拿起手帕,递了过去。朱元璋接过,却没擦,任由眼泪往下淌——或许在亡妻的碑前,这个铁血帝王,终于敢卸下所有伪装,痛快地哭一场。

往回走时,朱元璋没再骑马,坐进了轿子里。杨墨跟在轿子旁,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咳嗽声。快到宫门口时,轿子停了,朱元璋掀开轿帘,对他说:“杨墨,你说人这一辈子,争来斗去,到底图个啥?”

杨墨想了想,答道:“或许……图个念想吧。就像陛下念着皇后娘娘,百姓念着皇后娘娘的好,这些念想,能让人在难的时候,撑下去。”

朱元璋愣了愣,忽然笑了,眼角还带着泪痕:“你这话说得对。她这辈子,没争过什么,就争着给百姓多做点事,争着让我少杀点人,可现在,满天下都念着她的好。倒是我,争了一辈子权,杀了一辈子人,将来能留下点啥?”

“陛下留下了大明江山,留下了百姓的安稳。”杨墨认真道,“而这些,都有皇后娘娘的功劳。”

朱元璋没再说什么,放下了轿帘。轿子缓缓驶进皇宫,夕阳把轿帘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段拖在地上的思念。

夜深了,杨墨路过坤宁宫,见里面还亮着灯,犹豫了下,推门走了进去。朱元璋正坐在马皇后生前常坐的那张藤椅上,手里拿着件半旧的绣品——是个没绣完的布老虎,针脚歪歪扭扭,显然是初学者的手笔。

“这是允炆小时候,她教他绣的。”朱元璋抬头,眼里的泪已经干了,只剩下浓浓的疲惫,“她说‘男孩子也得学针线,知道干活的辛苦’。”

他把绣品放在膝上,轻轻摩挲着:“杨墨,你说我是不是太狠了?为了这江山,杀了那么多人,她会不会怪我?”

杨墨走到他面前,认真道:“皇后娘娘若在,定会懂陛下的难处。她当年劝陛下少杀人,不是不懂朝堂险恶,是怕陛下被戾气伤了心。就像她绣布老虎,针脚虽歪,心却是真的。陛下争江山,也是为了让百姓能安稳绣布老虎,不是吗?”

朱元璋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你这孩子,说话倒像她。”他站起身,把绣品小心翼翼地放回锦盒,“走吧,该歇了。她最不喜欢熬夜。”

走出坤宁宫时,月光正好,洒在两人身上,像披了层银纱。朱元璋忽然停下脚步,望着天上的月亮:“你看,这月亮,跟她走那天的一样亮。”

杨墨抬头,见一轮满月悬在夜空,清辉遍洒,仿佛能照亮所有藏在心底的思念。他忽然明白,所谓忌日,不是为了沉溺悲伤,而是为了记得——记得那些温柔的、珍贵的、支撑着我们走过艰难岁月的人和事。

夜风穿过宫墙,带着淡淡的花香,那是坤宁宫院角的腊梅开了,在四月的夜里,悄悄散发着与马皇后一样的、温润而坚韧的香气。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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