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篇.第四十九章 定下祖训,护国侯名载金匮
三月十五的清晨,露水还凝在奉天殿的琉璃瓦上,像撒了层碎钻。朱元璋穿着衮龙袍坐在龙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那上面雕刻的龙纹早已被他摸得光滑。殿下文武百官屏息而立,连呼吸都放轻了,目光齐刷刷落在殿中央那个鎏金镶玉的金匮上。
金匮由八名锦衣卫抬着,沉甸甸的,黄铜锁扣在晨光里泛着冷光。这是三个月前朱元璋命工部赶制的,说是要“藏国之重器,传万世基业”。今日卯时刚过,朱元璋就传旨召集文武百官、宗室亲王,连远在北平的燕王朱棣、太原的晋王朱棡都被连夜召了回来,谁都猜不透这金匮里藏着什么。
“陛下,吉时到了。”司天监监正颤巍巍地躬身,声音抖得像风中的芦苇。
朱元璋“嗯”了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威严:“打开吧。”
锦衣卫上前,用特制的金钥匙插入锁孔,“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众人的心跳仿佛也跟着漏了一拍。金匮被缓缓打开,里面铺着明黄色的绸缎,整齐叠着两份卷轴,一份写着“皇明祖训”,另一份则用红绸裹着,看不清字迹。
朱元璋示意内侍将“皇明祖训”展开,由翰林院学士朗声宣读。那声音在空旷的奉天殿里回荡,字字清晰:
一、凡我朱家子孙,登基后需每日晨读《农桑要术》,知百姓耕织之苦;二、宗室子弟年满十岁,需去凤阳老家务农半年,体验民间疾苦;三、藩王无诏不得入京,入京所带护卫不得过百人;四、宦官不得干政,违者凌迟处死;五、每三年需核查天下田亩,不得让豪强兼并土地……
一条条读下去,百官越听越心惊。这祖训不像往日的律法那样严苛,反倒处处透着对百姓的体恤和对宗室的约束。尤其是“宗室务农”和“藩王入京限制”两条,简直是冲着亲王们来的。
燕王朱棣站在宗室队列里,脸色有些难看。他身边的晋王朱棡低声嘟囔:“父皇这是……怕我们夺权?”朱棣没接话,只是盯着那卷轴,手指在袖中攥紧了。
朱元璋坐在龙椅上,目光扫过殿下众人,忽然开口:“都听清了?”
“臣等遵旨!”百官齐声应和,声音里带着敬畏。
“这条,”朱元璋指着“藩王无诏不得入京”那一句,加重了语气,“谁要是敢破,就是逆贼,天下共击之!”
宗室亲王们慌忙躬身:“儿臣遵旨!”声音里藏着不易察觉的紧张。
等祖训宣读完毕,朱元璋才示意内侍拿起另一份红绸裹着的卷轴。这卷轴比祖训短些,红绸上绣着五爪金龙,一看就非同寻常。
“这份,”朱元璋的声音放缓了些,却带着一丝郑重,“是朕为大明选的‘护国柱石’。”
众人哗然。护国柱石?难道是要封王?可开国功臣们要么已经离世,要么早已封侯,难道有新的功勋?
红绸被揭开,卷轴上的字迹笔力遒劲,是朱元璋的亲笔。翰林院学士刚要去接,朱元璋却摆了摆手:“朕自己读。”
他站起身,龙袍的下摆扫过龙椅,发出窸窣的声响。走到殿中央,展开卷轴,目光先落在百官队列里的杨墨身上,停留了片刻,才缓缓开口:
“杨墨,字嘉轩,河南洛阳人。辅佐先太子(朱标)十余年,献策平定西南,推广新粮种救活万民,编修《农桑要术》普惠天下……其功不在开疆拓土之下,其德可昭日月。”
杨墨站在文官队列中,听到自己的名字时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错愕。他不过是个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读,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场合?
朱元璋没看他,继续读道:“朕念其忠谨,特封其为‘护国侯’,食邑三千户,子孙世袭。更将此功绩刻入金匮,与皇明祖训同存,意为‘祖训护国,侯印镇邦’。往后朱家子孙若有负百姓,护国侯后裔可直言劝谏,甚至……清君侧!”
最后四个字像惊雷炸在奉天殿里,所有人都惊呆了。“清君侧”三个字,分量太重了——这是把监督皇权的权力,硬生生交到了一个外姓人手里!
朱棡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他皱起了眉,似乎想说什么,却被朱元璋凌厉的目光扫了回去。
内侍捧着一枚金印走到杨墨面前,印上刻着“护国侯印”四个篆字,边角镶嵌着绿松石,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印柄上雕刻的麒麟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要腾空而起。
杨墨僵在原地,脑子一片空白。他想起三个月前在栖霞山的深夜,朱元璋握着他的手说“朕把允炆托付给你了”,那时只当是帝王的一时感慨,没想到竟是这般重的托付。
“怎么?”朱元璋看着他,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嫌这印太重?”
杨墨这才回过神,慌忙跪下:“臣……臣何德何能,敢受此封?陛下,臣只想做个普通臣子,辅佐太孙,不敢奢求爵位!”
“朕给你的,不是爵位,是担子。”朱元璋走下丹陛,亲手将金印塞进他手里。那印果然沉得很,杨墨的手臂瞬间弯了一下。“你手里的印,比亲王的王印还重——亲王护的是朱家,你护的是大明百姓。若将来朱家子孙走了歪路,你就得用这印敲醒他们!”
他又看向百官:“从今日起,护国侯可直接上密折,不必经过内阁;可随时入宫见驾,无论早晚;宗室子弟有不法行为,护国侯可先斩后奏!”
这三道特权,简直是把杨墨推到了所有势力的对立面。文官们羡慕又忌惮,宗室亲王们则面色铁青,尤其是朱棡,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父皇!”朱棡忍不住出列,躬身道,“杨墨虽有功,却只是文臣,骤然封侯,还握有如此大权,恐难服众!再说‘清君侧’之权,自古未有外姓人持之,若有野心,岂不是养虎为患?”
楚王立刻附和:“二哥说得对!我们朱家的江山,凭什么让外人来指手画脚?”
其他几位藩王也纷纷点头,殿内顿时响起一片议论声。
“肃静!”朱元璋厉喝一声,目光如刀刮过众亲王,“你们以为朕老糊涂了?杨墨跟着标儿(朱标)时,你们还在封地享福!当年西南叛乱,是他带着药队跟着大军,救活的士兵比你们杀的敌人还多;推广番薯、玉米,让多少百姓免于饿死?他若有野心,早就跟那些功臣一样邀功请赏了,用得着朕今日来封?”
他又指着朱棡:“朱棡,你封地的军粮,有三成是他推广的新粮种增产来的,你敢说不知道?”
朱棡语塞,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至于外姓人……”朱元璋冷哼,“若朱家子孙个个争气,何惧一个护国侯?若连一个外姓人都制衡不了,那这江山也该易主了!”
这话太重,吓得所有亲王都跪了下来:“儿臣不敢!”
朱元璋没再理他们,转身对杨墨道:“把印收好。从今日起,你就是大明的‘定海神针’,别让朕失望。”
杨墨捧着金印,手指都在发抖。他知道,这印不仅是荣耀,更是枷锁——从此他将永远站在风口浪尖,被宗室猜忌,被群臣瞩目,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但看着朱元璋那双布满沧桑却依旧坚定的眼睛,他终究还是深吸一口气,重重叩首:“臣杨墨,谢陛下隆恩!臣此生定以护国安民为己任,若违此誓,天地不容!”
朱元璋满意地点点头,示意内侍将两份卷轴放回金匮。锦衣卫再次锁好金匮,抬着它走向太庙方向——那里早已挖好了地宫,要将这金匮与开国玉玺一同供奉,让后世子孙世代祭拜。
“都散了吧。”朱元璋挥挥手,语气里透着疲惫,“朱棣、朱棡留下。”
百官们退出奉天殿时,都忍不住回头看了看杨墨。他站在原地,手里的金印仿佛有千斤重,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身上,一半在光明里,一半在阴影里。
朱元璋在偏殿召见朱棣和朱棡时,屏退了所有人,连蒋瓛都被打发到殿外。
“你们刚才在殿上的心思,以为朕看不出来?”朱元璋坐在榻上,喝了口热茶,语气平静得可怕,“是不是觉得朕偏心,信不过自家人,反倒信一个外人?”
朱棡低头:“儿臣不敢,只是觉得……权限太大,怕杨墨他日恃宠而骄。”
“恃宠而骄?”朱元璋冷笑,“他要是想骄纵,当年就不会拒绝太子太傅的位子了。倒是你们,一个个在封地当土皇帝,真以为朕不知道?”
他看向朱棡:“太原的盐铁专卖,是不是你让人插手了?每年私吞多少税银,要朕给你算清楚吗?”
朱棡脸色煞白,“噗通”跪下:“儿臣知罪!”
朱元璋又看向朱棣:“你北平的军器监,私自造了多少铠甲?超过朝廷定额多少,心里没数?”
朱棣也跪了下来,额头抵着地面:“儿臣……儿臣只是为了防备蒙古,一时糊涂!”
“糊涂?”朱元璋叹了口气,“朕不是不让你们有作为,是怕你们太有‘作为’,忘了自己是谁的子孙!”他站起身,走到两人面前,扶起他们,“杨墨这枚护国侯印,是给你们的警钟,也是给允炆的。他若敢乱政,你们可以联合同姓王除了他;你们若敢谋逆,他也能号召天下人讨逆。朕要的,是个平衡。”
朱棣和朱棡这才恍然大悟,脸上露出愧色。
“父皇用心良苦,儿臣明白了。”朱棣躬身道,“儿臣往后一定约束自己,绝不给杨墨‘清君侧’的机会。”
朱元璋点点头:“明白就好。回去好好当你们的藩王,守好边疆,别让朕在太庙不安生。”
杨墨回到翰林院时,同僚们的态度瞬间变了。以前喊他“杨侍读”,现在都恭敬地叫“侯爷”,眼神里有讨好,有敬畏,也有疏远。他捧着金印坐在自己的旧位子上,却觉得浑身不自在。
“杨侯爷,陛下已经让人在城东给您备了侯府,奴婢带您去看看?”内务府的太监笑得像朵花,语气格外谄媚。
杨墨摆摆手:“不必了,我还是住原来的宅子。”他不想太高调,那金印被他小心翼翼地锁进了樟木箱,上面压着几本旧书,仿佛这样就能遮住它的光芒。
傍晚时,郑晓月来了。她刚进门就看到桌上的侯府图纸,惊讶地睁大眼睛:“你……你封侯了?”
杨墨苦笑:“是陛下厚爱,推不掉。”他把白天的事说了一遍,郑晓月听完,轻轻握住他的手:“会不会太危险了?藩王们肯定恨透你了。”
“危险也得接啊。”杨墨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陛下把这么重的担子交过来,是信得过我。再说,有这枚印在,至少能护着允炆顺利登基,护着百姓不受战乱之苦,值了。”
郑晓月没再说话,只是起身去厨房做饭。饭菜的香气渐渐弥漫开来,冲淡了侯府金印带来的沉重。杨墨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忽然觉得,不管外面有多少风雨,只要家里有这缕烟火气,他就撑得住。
深夜的太庙,地宫深处只有一盏长明灯摇曳。金匮就放在石台上,与开国玉玺隔着一层玻璃罩相望。守陵的锦衣卫听到里面传来轻微的声响,吓得握紧了佩刀,却见朱元璋的身影出现在地宫门口——他竟亲自来了。
“老伙计,”朱元璋对着金匮喃喃自语,像在跟朱标说话,“祖训定了,护国人也找好了,接下来……就看孩子们的了。”
他伸出手,轻轻放在金匮上,掌心的温度透过黄铜传进去,仿佛在触摸未来。“标儿,你说爹做得对吗?是不是太狠了?可爹不狠,这江山坐不稳啊……”
长明灯的火苗跳了跳,映着他鬓边的白发,像落了一层雪。
“允炆这孩子,像你,心善。可心善在这帝王家,是要吃亏的。有杨墨护着,或许……或许能好点。”他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老人的疲惫,“爹这一生,杀了太多人,双手沾满了血。等爹下去了,到了那边,给你和你娘磕个头,求你们原谅……”
守陵的锦衣卫在外面跪着,不敢抬头。他们听不懂陛下在说什么,只觉得这深夜的太庙,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苍凉。
三月十六的晨光,比十五那天更暖些。杨墨穿上新制的侯服,第一次以“护国侯”的身份上朝。金印被他留在了家里,藏在床板下——他觉得,真正的“护国”,不在印上,在心里。
奉天殿上,朱元璋看着站在前列的杨墨,又扫过宗室亲王们,缓缓开口:“今日起,杨墨兼领太子少傅,辅佐太孙处理朝政。”
朱允炆站在朱元璋身边,对着杨墨深深一揖:“请先生多指教。”
杨墨躬身回礼:“臣定当竭尽所能。”
阳光透过奉天殿的窗,照在朱允炆年轻的脸上,也照在杨墨沉稳的身影上。金匮在太庙的地宫里安静躺着,祖训的字句在晨光里舒展,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宗室、朝臣、百姓都拢在其中,守护着这片刚刚安稳下来的江山。
朱棣站在殿下,看着这一幕,缓缓松开了攥紧的拳头。朱棡也低下头,若有所思。
杨墨知道,从这一刻起,洪武二十九年的春天,才算真正开始。而他的路,才刚刚铺开——带着一枚沉甸甸的金印,一份重如山的托付,和无数百姓的期待,慢慢往前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