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篇.第四十八章 太祖夜召,密谈身后国事安排

洪武二十九年三月初十,夜。栖霞山的月色被云絮剪得细碎,像撒在青石板路上的碎银。杨墨刚给郑晓月煎好药,听着她在里屋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正准备吹灯歇息,院外忽然传来轻微的马蹄声——不是寻常香客的脚步,是带着甲胄寒气的轻响。

“杨先生,陛下驾临。”是锦衣卫指挥使蒋瓛的声音,压得极低,怕惊扰了山中寂静。

杨墨心头一震。三更半夜,朱元璋亲赴栖霞山,绝非寻常探访。他披了件素色长衫,快步走到院门口,见蒋瓛带着四名锦衣卫守在银杏树下,月色映着他们腰间的佩刀,泛着冷光。而蒋瓛身后,那顶青布小轿的轿帘正缓缓掀开。

朱元璋走了出来。他没穿龙袍,只着一件藏青色常服,鬓边的白发在月色下像结了层霜,脚步也比去年迟缓了些,需得内侍搀扶着才能站稳。“杨爱卿,深夜叨扰了。”他的声音带着夜露的湿冷,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陛下圣驾,臣有失远迎。”杨墨躬身行礼,眼角的余光瞥见朱元璋左手按着腰侧——那里是旧伤,当年与陈友谅水战时留下的,阴雨天总会发作。今夜虽无雨,山风却凉,想必是疼得受不住了。

“不必多礼。”朱元璋摆了摆手,径直走进禅房,目光扫过案上的药碗、摊开的《农桑要术》,最后落在墙上挂着的《五伦图》上,“这画是你画的?”

“是,给太孙看的。”杨墨递上一盏热茶,茶汤里飘着两片银杏叶——是他傍晚从树下拾的,晒干了泡茶,据说能安神。

朱元璋呷了口茶,目光在画上游移片刻,忽然道:“你在山里住了快两年,可知金陵城里的牡丹开了?”

“臣听说了,陛下最爱的姚黄,今年开得格外好。”杨墨答得平静。他知道,这看似寻常的寒暄里,藏着帝王深夜到访的深意。

朱元璋没再接话,只是望着窗外的月色,禅房里只剩下烛火噼啪的轻响。蒋瓛等人守在院外,连咳嗽都不敢出声,整座山仿佛都屏住了呼吸。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辰,朱元璋才缓缓开口,声音低得像耳语:“朕近来总做噩梦,梦见郭子兴大帅,梦见马皇后,还梦见徐达、常遇春……他们都在催朕,说‘该歇歇了’。”

杨墨的心猛地一沉。帝王说这话,是在交代后事了。他垂下眼帘,不敢接话,只听朱元璋继续说:“朕不怕死,打了一辈子仗,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这条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朕怕的是……朕走了,这江山怎么办?”

他看向杨墨,眼中的疲惫像潮水般涌来:“允炆那孩子,仁厚是仁厚,跟他爹比起来,他心肠软,手段嫩。那些藩王,哪个不是狼崽子?朕在时,他们不敢动;朕不在了,谁能保得住允炆?”

这才是深夜召他的真正目的——不是问政,是托孤。

杨墨深吸一口气,抬头迎上朱元璋的目光:“陛下,太孙虽年轻,却已懂得‘仁政’二字的分量。去年江南水灾,他力排众议开仓放粮,救活数万人;宗学里,他能容宗室子弟直言,这都是帝王该有的胸襟。”

“胸襟?”朱元璋冷笑一声,声音里带着自嘲,“当年朕在濠州,也想有胸襟,可郭子兴的儿子要杀朕,陈友谅要吞朕,若不是心狠手辣,早就成了乱葬岗里的一把骨头!”他拍着案几,烛火被震得摇晃,“仁厚不能当饭吃!更不能挡刀子!”

杨墨沉默片刻,从樟木箱里取出一本册子,是朱允炆近半年的“理政札记”。上面记着他处理的每一件事:如何调解周王与河南巡抚的争执,如何让燕王将部分边军划归朝廷调度,如何说服宁王削减护卫……每一页都有朱笔批注,字迹从稚嫩到沉稳,像一棵慢慢长直的树。

“陛下请看,”杨墨指着其中一页,“上月,齐王朱榑在青州强征盐税,太孙没有直接斥责,而是请鲁王去说和——鲁王是齐王的胞弟,几句话就劝得齐王退了税。这不是软弱,是懂得用‘情’化解矛盾。”

朱元璋一页页翻看,手指抚过朱允炆写的“若以势压人,虽胜亦伤骨肉;若以理服人,虽缓却能长久”,眼中的戾气渐渐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复杂的情绪——有欣慰,有担忧,还有一丝为人祖父的柔软。

“这孩子……是比朕懂人心。”他合上札记,叹了口气,“可人心这东西,最是靠不住。你以为用情能化解的,说不定人家早就磨好了刀子。”

“陛下担心的,无非是兵权。”杨墨直言道,“臣有三策,可保太孙登基后,兵权不旁落。”

朱元璋精神一振,身子微微前倾:“你说。”

“第一,京营需掌在绝对可信之人手中。”杨墨道,“魏国公徐辉祖是徐达长子,忠勇可靠,且与太孙情谊深厚,可命他为京营总兵官,统领五军都督府。”

朱元璋点头:“徐辉祖是块好料子,他爹徐达临终前还说‘徐家子孙,生是朱家臣,死是朱家鬼’,可信。”

“第二,边军需‘掺沙子’。”杨墨继续道,“燕王朱棣在北平经营多年,军中多是他的旧部,可派锦衣卫千户任北平都司佥事,名为辅佐,实为监视;宁王朱权的朵颜三卫虽勇,却多是蒙古降兵,可将其中半数调往南京,编入羽林卫,既削弱其势,又能为己所用。”

这话说得极险,几乎是在挑明要提防藩王。朱元璋却没动怒,只是盯着烛火,喃喃道:“掺沙子……当年朕在郭子兴帐下,也是这么做的。”

“第三,需立‘遗诏’,明言‘藩王临丧,不得带护卫入南京城,护卫人数不得过百人’。”杨墨的声音压得更低,“此诏需在陛下弥留之际颁布,让藩王措手不及,无法趁机生乱。”

朱元璋猛地看向他,眼中闪过一丝锐利:“你连这个都想到了?”

“臣不敢欺瞒陛下。”杨墨躬身道,“臣在山中,每日所思,皆是太孙安危,皆是江山稳固。”

朱元璋沉默了很久,久到杨墨的后背都渗出了冷汗。他知道,这些话触及了帝王最敏感的神经——猜忌。但他必须说,因为这是保朱允炆、保大明的唯一办法。

“好。”朱元璋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决绝,“就依你这三策。徐辉祖那里,朕明日就下旨;北平都司佥事,让蒋瓛去安排;遗诏……朕会亲手写,藏在‘正大光明’匾额后面,只有你、允炆、蒋瓛三人知道。”

杨墨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却又升起新的忧虑:“陛下,这些事若做得太明显,怕会打草惊蛇。”

“朕自有分寸。”朱元璋道,“调朵颜三卫,朕会说是‘防备蒙元反扑,需精锐助守南京’;任北平佥事,会说是‘加强边军文书往来’。至于遗诏……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会知道。”

他顿了顿,忽然抓住杨墨的手,那只手布满老茧,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杨爱卿,朕把允炆托付给你了。你是标儿最信的人,也是朕……最信的人。”

杨墨的眼眶发热,重重叩首:“臣粉身碎骨,必护太孙周全,必保大明安稳!”

窗外的月色渐渐明亮起来,云絮散去,露出完整的银盘。朱元璋的精神好了些,让内侍取来一壶酒,倒了两碗,递给杨墨一碗:“陪朕喝一杯。”

酒是宫廷御酿的梨花白,入口绵甜,后劲却足。朱元璋喝了半碗,脸颊泛起红晕,话也多了起来:“你说,朕这辈子,对得住百姓吗?”

“陛下驱除胡虏,恢复中华,轻徭薄赋,与民休息,百姓早已把‘洪武’二字刻在心里。”杨墨道,“臣在关中时,见百姓家供着陛下的长生牌,说‘若不是朱皇帝,我们还在元人脚下当牛做马’。”

朱元璋笑了,笑得像个孩子:“可朕也杀了不少人……胡惟庸、李善长,还有那些贪官污吏……他们说朕是暴君。”

“贪官污吏,该杀。”杨墨道,“百姓不怕陛下杀贪官,怕的是贪官横行,有理无处说。陛下杀的是蛀虫,保的是江山根基,百姓心里亮堂着呢。”

朱元璋叹了口气,望着案上的《农桑要术》:“标儿总说,‘杀不是办法,教化才是’。朕也想啊,可朕没时间了。允炆年轻,你们要多教他,少杀点人,多做点实事,让百姓能吃饱饭,穿暖衣,这比什么都强。”

他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一本小册子,递给杨墨:“这是朕让户部算的‘宗室开销’,照现在的增速,再过十年,朝廷岁入要被宗室分走一半。你之前说的‘世减之制’,要抓紧推行,别让这群狼崽子,吃垮了朕创下的家业。”

杨墨接过册子,上面是朱元璋的亲笔批注,在“镇国中尉以下自食其力”旁画了个红圈,写着“就这么办,谁反对,朕劈了他”。字里行间,还是那股说一不二的狠劲,却透着对身后事的深谋远虑。

“陛下放心,臣会辅佐太孙,把这事办妥。”

“还有,”朱元璋道,“江南的鱼鳞图册,要尽快查清。那些地主豪强,隐瞒田产,逃避赋税,苦的还是百姓。允炆仁厚,可能下不了手,你要帮他,该查的查,该罚的罚,别学那些酸儒,只会空谈‘仁政’。”

杨墨一一记下,心里清楚,这些都是朱元璋未竟的心事,是要他和朱允炆接力完成的使命。

天快亮时,蒋瓛进来禀报:“陛下,该回宫了,晨露重,怕伤了龙体。”

朱元璋点点头,挣扎着站起身,却一个踉跄,杨墨连忙扶住他。月光照在朱元璋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里,藏着一生的风霜。“杨爱卿,朕走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以后……怕是不能常来看你了。”

“陛下保重龙体,臣在山中为陛下祈福。”杨墨扶着他往院外走。

走到银杏树下,朱元璋忽然停下脚步,回头望着庵堂的竹窗,那里还亮着一盏灯——是郑晓月醒了,知道陛下驾临,不敢熄灯。“你夫人的病,好些了吗?”

“劳陛下挂心,已好多了。”

“那就好。”朱元璋道,“等她病好了,你们就回城里住。宫里的太医比山里方便,朕让他们给她瞧。”

他上了轿,轿帘放下前,又叮嘱道:“照顾好自己,你若倒下了,允炆身边就少了个能撑事的人。”

“臣遵旨。”

轿子缓缓下山,马蹄声渐渐消失在山路尽头。杨墨站在院门口,望着轿子消失的方向,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缓缓转身。案上的酒碗还剩小半,梨花白的香气混着晨露的清新,在空气中弥漫。

他走到里屋,郑晓月披着衣服坐在床边,眼里满是担忧:“陛下……说了什么?”

“没什么。”杨墨替她掖好被角,声音温柔,“就是嘱咐我们,好好养病,等春天过了,就回城里去。”

郑晓月看着他眼底的红血丝,知道他没说实话,却没有追问,只是轻轻握住他的手:“不管什么事,有我陪着你。”

杨墨点点头,在她身边坐下,望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色。他知道,从今夜起,他肩上的担子更重了——那是一个帝王的托孤,是一个王朝的未来,是无数百姓的安稳。

但他不怕。因为他记得朱标的嘱托,记得朱元璋的信任,记得自己肩上的责任。就像这栖霞山的银杏,历经风雨,却总能在春天抽出新芽,在秋天结出果实,默默守护着这片土地。

天色大亮时,杨墨铺开宣纸,提笔写下八个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字迹力透纸背,像一颗沉甸甸的决心,落在洪武二十九年的春天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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