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篇.第四十七章 教导允炆,论及削藩隐忧生

洪武二十九年的春天,栖霞山的雨一下就是半月。庵堂的青瓦被洗得发亮,檐角的铜铃被雨打湿,声音沉哑如老人咳嗽。杨墨坐在窗边,看着案上摊开的《汉书》,朱允炆的批注歪歪扭扭写在页边——“晁错削藩,虽初衷善,然操之过急,致七国之乱”,墨迹被窗外飘进的雨丝洇开,像一团化不开的愁绪。

“先生,”朱允炆捧着茶盏,指尖被烫得微微发红,“孙儿总觉得,晁错没错。那些藩王拥兵自重,本就该削,只是他运气不好,遇上了景帝优柔寡断。”

杨墨放下手中的狼毫,砚台里的墨汁映着他鬓边的白发。自去年借病迁居栖霞山,他与朱允炆的会面便成了半月一次的“春山课读”,不谈朝堂纷扰,只论经史得失,可绕来绕去,终究绕不开那个扎在洪武朝心头的刺——藩王。

“太孙可知,文帝时吴王刘濞称病不朝,文帝赐他几杖,特许不入朝?”杨墨缓缓开口,声音被雨声滤得温润,“文帝不是纵容,是在等。等吴王老去,等新帝羽翼丰满,等天下人看清谁是乱臣贼子。”

他拿起朱允炆的批注,用朱笔在“操之过急”旁画了个圈:“削藩如劈柴,需先看木纹。顺纹则事半功倍,逆纹则木屑飞溅,伤了自己。”

朱允炆望着窗外的雨,眉头紧锁。他想起上月燕王朱棣派人送来的奏报,说北平边军已增至十万,请求朝廷拨付更多粮草;又想起周王朱橚在开封私铸铜钱,户部查问时,竟回信说“以备不时之需”。这些事像雨珠打在窗纸上,密密麻麻,让他喘不过气。

“可他们是在逼我。”朱允炆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的执拗,“祖父年事已高,孙儿若不早做打算,等将来……”

“将来怎样?”杨墨打断他,目光锐利如锋,“像晁错那样,拿着削藩策站在未央宫前,说‘不削则汉必亡’?太孙可知,七国之乱时,百姓流离失所,千里沃野成了焦土,这‘亡’字,最先压垮的不是藩王,是百姓。”

朱允炆被问得哑口无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盏里的龙井渐渐沉底,像他此刻纷乱的心绪。

雨稍歇时,杨墨带朱允炆去庵后的竹林散步。新竹拔节,笋尖刺破湿土,带着青嫩的腥气。杨墨弯腰扶起一株被雨水压弯的竹笋,轻声道:“你父亲(朱标)十三岁那年,陛下让他去凤阳祭祖,特意嘱咐他走陆路,不许乘马车。”

朱允炆愣了愣。他听过无数关于父亲的故事,却不知这段。

“那时淮河两岸刚遭过灾,沿途都是流民。你父亲看着百姓啃树皮,把自己的干粮全分了,夜里就睡在破庙里,回来时脚上磨出了血泡。”杨墨的声音浸在潮湿的空气里,带着怀念,“他对陛下说,‘百姓不怕穷,怕的是不公。藩王若像大树,根系不能盘在百姓的地里’。”

朱允炆停下脚步,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峦。父亲的画像挂在东宫,眉目温和,他总以为那温和是天性,此刻才懂,那是看过太多疾苦后,刻意收敛的锋芒。

“父亲也觉得该削藩?”

“他觉得该‘疏’,不该‘堵’。”杨墨道,“洪武二十二年,你二叔在关中强征民夫,你父亲不是直接参奏,而是亲自去了趟西安,陪你二叔看了三日流民棚,又带他去看你祖父当年讨饭的破窑。回来后,你二叔就把民夫放了,还自掏腰包修了粥棚。”

他顿了顿,脚下的青苔湿滑,朱允炆伸手扶住他,两人在竹林深处的石凳上坐下。

“人心都是肉长的。藩王是你祖父的儿子,是你的叔父,血脉里流着一样的血。”杨墨看着朱允炆,“你父亲常说,‘一家人的事,能坐下来谈,就别掀桌子’。”

朱允炆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还没握过刀,却已在奏折上批过无数关于“削藩”的条陈。他忽然想起去年宗学里,燕王朱棣教他射箭时说的话:“箭头要尖,力道要稳,但最要紧的是看清靶心——别射偏了,伤了自己人。”

那时他只当是教射箭,此刻想来,字字都是深意。

回到庵堂时,雨又下了起来。杨墨从樟木箱里翻出一叠泛黄的账册,是他去年整理的“藩王兵力账”,每页都用蝇头小楷记着各藩王的护卫人数、驻地、军械配备,边角贴着小纸条,写着“燕王铁骑五千,善奔袭”“宁王朵颜三卫,皆蒙古精锐”“晋王步卒三万,守太原要冲”。

“太孙数数,这上面有多少甲士?”杨墨将账册推到朱允炆面前。

朱允炆一页页翻看,手指点着数字,最后抬头道:“总计约三十五万。”

“朝廷能调动的京营精锐,不过二十万。”杨墨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朱允炆心上,“若真到了兵戎相见的地步,你觉得胜算几何?”

朱允炆喉头发紧。他从未算过这笔账,总以为朝廷大义在手,藩王不敢妄动。可账册上的数字冰冷无情,三十五万对二十万,更何况藩王的兵常年戍边,京营的兵久居安逸。

“可他们是叛逆!”朱允炆强辩道,“天下人会站在朝廷这边。”

“天下人只在乎能不能吃饱饭。”杨墨拿起另一本账册,“这是去年的‘藩地赋税账’。燕王在北平,将盐税的三成用来补贴边民,百姓说‘燕王千岁’;宁王在大宁,开放互市,蒙古人用皮毛换粮食,边境安稳得很;就连你三叔(朱棡),在太原减免了商税,商户都愿去他那里做生意。”

他指着账册上的红圈:“这些藩地,百姓日子过得好,谁会愿意跟着朝廷打仗?真打起来,粮草要从哪里来?还不是从百姓嘴里抢?到那时,天下人骂的不是藩王,是你这个‘逼反叔父’的皇帝。”

朱允炆的脸白了。他想起《汉书》里“七国之乱”的记载,叛军喊的口号是“清君侧,诛晁错”,天下人竟有大半信了。原来削藩最险的不是兵戈,是人心。

“先生,”他声音发颤,“那……就眼睁睁看着他们拥兵自重?”

“不是眼睁睁看着,是慢慢调理。”杨墨取过一张宣纸,提笔写下“三策”:

一、迁藩:将边境藩王调往内地,如燕王迁南昌,宁王迁长沙,远离兵权;

二、分兵:令藩王诸子分领护卫,如燕王长子袭爵,次子领五千兵守山东,化整为零;

三、联姻:以公主下嫁藩王世子,以宗室女嫁藩王,用亲情系住兵权。

“这三策,都慢,都需时日,甚至可能要等上十年、二十年。”杨墨放下笔,“但胜在稳妥,不伤根本。你父亲当年治理黄河,用的就是‘疏导’之法,花了五年才堵住决口,可保百年安稳。若用‘堵’,今日堵了,明日还会溃。”

朱允炆盯着“三策”,久久不语。他想要的是快刀斩乱麻,可杨墨给的是慢火熬浓汤。他忽然明白,为何祖父总说“杨先生的法子,初看慢,实则最稳”。

晚膳很简单,一碟腌菜,一碗糙米饭,一壶温热的米酒。雨声敲着窗棂,像在哼一首古老的调子。朱允炆给杨墨斟酒,酒液在粗瓷碗里晃出涟漪。

“先生,孙儿有一事不明。”朱允炆捧着酒碗,“祖父难道看不出藩王隐患?为何不早做处置?”

杨墨呷了口酒,酒液带着微辣的暖意滑入喉咙:“你祖父是开国皇帝,他亲手打下的江山,最怕的是外姓夺权。藩王虽有隐患,却是朱家的人,总比异姓将领可靠。”

他想起洪武十三年的胡惟庸案,血流成河,朱元璋那时说的话:“朕宁肯让儿子们分了这江山,也不能让外人抢了去。”

“就像老农守着粮仓,宁肯让老鼠偷点,也不愿雇个可能监守自盗的看门人。”杨墨笑了笑,“你祖父老了,越来越像个普通的老人,总想着‘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

朱允炆沉默了。他忽然理解了祖父的矛盾——既怕藩王太强,又怕朝廷太弱;既想给孙子铺路,又舍不得苛责儿子。这份矛盾,像栖霞山的雨,缠缠绵绵,无休无止。

“太孙可知,你父亲生前,曾想在北平建一座‘宗室学堂’,让各藩王的世子轮流去读书,一来学经史,二来……”杨墨顿了顿,“二来让他们在一处长大,培养些情分。可惜他走得早,这事就搁下了。”

朱允炆的心猛地一动。轮流读书?培养情分?这不就是另一种“疏”吗?用同窗之谊,冲淡权力之争。

“先生,”他眼中闪过光亮,“孙儿回去就奏请祖父,把这学堂建起来!”

杨墨看着他,欣慰地点点头:“好。但记住,学堂里要教经史,也要教农桑;要论兵法,也要论亲情。让他们知道,除了‘藩王’‘兵权’,他们还是朱家的子孙,是天下人的叔伯。”

雨声渐歇,月亮从云缝里钻出来,洒在案上的账册上,那些冰冷的数字仿佛也柔和了些。朱允炆忽然觉得,削藩或许不必是剑拔弩张,也可以是像这春雨一样,慢慢渗透,慢慢化解。

次日清晨,雨停了。朱允炆要回金陵,杨墨送他到山脚下。晨光穿过湿漉漉的树叶,在青石板路上洒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满是泥土和草木的清香。

“先生的话,孙儿记下了。”朱允炆躬身行礼,“迁藩、分兵、联姻,还有宗室学堂,孙儿会一步步来,绝不急躁。”

杨墨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一卷画,是他昨夜画的《五伦图》: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画面中央,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树干上写着“朱”字,根须扎在“民”字土壤里。

“把这个带回东宫,挂在书房。”杨墨道,“忘了削藩的时候,就看看它。”

朱允炆接过画,卷起来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份沉甸甸的嘱托。他翻身上马,缰绳勒得很紧,忽然又勒住马,回头道:“先生,祖父让我问您,何时回城里住?宫里的牡丹快开了。”

杨墨望着山上的庵堂,檐角的铜铃在晨光里闪着微光:“等这山上的竹笋长成竹林,我就回去。”

朱允炆笑了,扬鞭催马,马蹄踏过积水,溅起一串水花。他知道,杨墨说的“竹笋成林”,不是指竹子,是指他——等他真正明白“疏”比“堵”更重要,等他能像父亲那样,用温情化解矛盾,而不是用刀兵斩断血脉,先生才会放心。

杨墨站在山脚下,看着朱允炆的身影消失在路的尽头,手里还握着那本藩王账册。他知道,隐忧不会凭空消失,削藩的路注定漫长而艰难。但至少此刻,春雨已润过土地,竹笋正在悄悄生长,就像那个年轻的皇太孙,正在学着收起锋芒,学着用更柔软也更坚韧的方式,守护这来之不易的江山。

山风拂过,带着新竹的清香。杨墨转身往山上走,脚步缓慢而坚定。他还有时间,等竹笋成林,等牡丹花开,等那个孩子真正长大——就像这春天,来得慢,却终究会铺满大地。

(本章完)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