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篇.第四十六章 晓月渐老,杨墨寻法延其寿
洪武二十九年的雪,来得比往年早。栖霞山的晨雾还没散尽,杨墨已在银杏树下打了一套太极。这套拳是他从一位云游老道那里学的,说是能“调和气血,固本培元”,他练了三年,倒也觉得身子骨硬朗了些。收拳时,见郑晓月端着药碗从禅房出来,晨露沾湿了她的鬓角,几缕灰白的发丝贴在颊边,像秋草上结的霜。
“该喝药了。”郑晓月的声音比去年又轻了些,放下碗时,手腕微微发颤。
杨墨接过药碗,温热的药汁滑入喉咙,带着熟悉的苦涩——这是秦一贴去年来看他时开的方子,说郑晓月“体虚气弱,需慢慢调养”。他放下碗,伸手替她将那几缕白发拢到耳后,指尖触到她耳后的皱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
“今日感觉如何?”他轻声问。
“还好,就是昨夜没睡好,总梦见小时候住的巷子。”郑晓月笑了笑,眼角的纹路更深了,“许是老了,就爱想从前的事。”
她今年刚过四十,却比同龄的妇人显得憔悴。前几年照顾病中的朱标,又跟着他担惊受怕,身子早就亏空了。去年冬天一场风寒,竟缠绵了三个月才好,病好后,头发就白了大半,记性也差了许多,有时刚说过的话,转头就忘了。
“等过了这阵,我陪你回趟河南老家看看。”杨墨替她裹紧了披肩,“你不是总念叨巷口的那棵老槐树吗?”
“好啊。”郑晓月眼中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又黯淡下去,“就是……怕走不动远路了。”
杨墨的心沉了沉。他想起秦一贴临走时说的话:“夫人这身子,是常年劳心耗气所致,好比油灯,油快熬干了,单靠药材添油,怕是撑不了太久。”
那天晚上,他坐在灯下,翻遍了带来的医书,从《黄帝内经》到《千金方》,甚至还有几本民间搜罗来的偏方,指尖划过“固本”“培元”“补气”等字眼,却找不到一个能让他心安的法子。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在郑晓月熟睡的脸上,她的呼吸轻得像羽毛,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断。
十月,刘三吾来栖霞山探望,见郑晓月在廊下晒太阳,裹着厚厚的棉袄还在打颤,不禁叹了口气:“杨夫人这身子,比去年看着又虚了些。”
“刘大人见多识广,可知有什么法子能让她好转些?”杨墨递上茶,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恳求。
刘三吾呷了口茶,沉吟道:“说起这事,倒想起一个人。徽州有位姓程的医者,人称‘程半仙’,据说擅长调理虚症,去年吏部侍郎的老母亲病得快不行了,就是他给看好的,如今还能绣花呢。”
“程半仙?”杨墨从未听过这名号,“靠谱吗?”
“不好说。”刘三吾道,“此人脾气古怪,只看有缘人,不少达官贵人重金求诊,都被他拒了。但他的医术是真的高,据说能从脉象里看出人‘气数’,还能用药吊着,让油尽灯枯的人多撑几年。”
杨墨心中一动。他本不信“气数”之说,但只要有一丝希望,他都想试试。“烦请刘大人告知此人住址,哪怕只有一分可能,我也要去求他。”
刘三吾写下地址,又叮嘱道:“程半仙最不喜官场中人,杨大人去时,最好换身布衣,别提自己的身份,或许还有几分胜算。”
送走刘三吾,杨墨立刻让人收拾行装。郑晓月得知他要去徽州,拉着他的手不放:“我这身子我知道,别费那劲了。你在我身边陪着,比什么药都强。”
“听话。”杨墨替她掖好被角,“我去去就回,最多半个月。你在家好好喝药,等我回来给你带徽州的酥糖,你小时候爱吃的那种。”
郑晓月拗不过他,只能点头,眼眶却红了:“路上小心,别冻着。”
杨墨换上一身青布长衫,带着一个随从,乘马车赶往徽州。此时已近冬至,江南的雨夹雪打在车篷上,淅淅沥沥,像在数着路上的日子。他坐在车里,反复想着刘三吾的话,心里既期盼又忐忑——程半仙真能有办法吗?
走了七日夜,才到徽州府歙县。程半仙住在城外的灵山脚下,是间依山而建的竹楼,楼前种着一片药圃,里面的草药杨墨大多认得,却有几株叶片紫红、形状奇特的植物,他从未见过。
“请问,程先生在家吗?”杨墨上前敲门,竹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探出头,约莫十岁光景,眼睛亮得像山涧的泉水。
“你找我师父?”小姑娘上下打量着他,“我师父说,今日有客来,让我在这儿等着。”
杨墨又惊又喜:“令师愿意见我?”
“师父说,你是为救人来的,心诚,所以见你。”小姑娘侧身让他进来,“但师父也说了,能不能治,得看缘分。”
竹楼里弥漫着淡淡的药香,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正坐在竹榻上煮茶,见杨墨进来,抬了抬眼:“坐吧。”他的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沉静的力量。
杨墨坐下,刚想说明来意,程半仙却摆了摆手:“不用说了,你的事,我知道。夫人是劳心过度,伤及根本,寻常药材只能续命,不能回春。”
“那……”杨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这里有一味‘续气草’,”程半仙指着药圃里那几株紫红植物,“十年一开花,花开时采摘,和着老山参、野灵芝熬汤,能补回耗散的元气。只是这草极难养,我守了三十年,才养出这几株,今年正好开花。”
杨墨大喜:“多谢先生!只要能救内子,我愿出重金购买!”
“我不要钱。”程半仙端给他一杯茶,“我要你帮我一个忙。歙县县令强占百姓良田,建私人庄园,百姓敢怒不敢言。你若能让他把田还给百姓,这续气草,我分文不取。”
杨墨愣住了。他如今是闲居之人,无权干预地方政务,但若不答应,郑晓月就没了希望。他沉吟片刻,起身道:“程先生放心,此事我定办妥当。只是我已不在朝堂,怕是要多等几日。”
“我等你。”程半仙道,“但续气草花期只有七日,七日内你若办不成,就只能等下一个十年了。”
杨墨立刻让人去查歙县县令的底细。原来这县令姓王,是当朝礼部侍郎的表亲,仗着后台硬,在歙县横行霸道,不仅强占良田,还勾结盐商,私设税卡,百姓早就怨声载道。
要扳倒他,只能惊动朱元璋。但杨墨已承诺不涉政务,若贸然上奏,怕是会引起猜忌。他坐在竹楼里,看着窗外的雨,忽然想起朱元璋曾说过“有要事可随时上奏”,或许……这就是“要事”。
他提笔写了封信,没有提自己的身份,只以“栖霞山一布衣”的名义,详细陈述了王县令的罪状,附上百姓的联名诉状(是他让随从连夜收集的),派人快马送往金陵,直接递到御书房。
信送出后,他度日如年。一方面担心朱元璋看不到信,一方面怕续气草花期过了。程半仙每日都去药圃查看,回来只说“快开了”,那三个字像锤子一样敲在杨墨心上。
第五日傍晚,歙县忽然来了一队锦衣卫,直接冲进县衙,将王县令捆了起来。百姓们围在外面,见王县令被押走,都欢呼起来。锦衣卫的校尉找到杨墨,递给他一封朱元璋的亲笔信:“杨爱卿虽在山中,仍心系百姓,朕心甚慰。王县令已革职查办,良田尽数归还百姓。另,闻你为夫人求医,需何物,尽管开口。”
杨墨捧着信,眼眶发热。他知道,朱元璋这是默许了他的“越权”,也是在帮他。
第六日清晨,程半仙的药圃里,续气草开了。淡紫色的小花在晨露中微微颤动,像一个个小铃铛。程半仙小心翼翼地采摘下来,用竹篮装好,递给杨墨:“花开得正好,赶紧回去吧,别耽误了时辰。”
“大恩不言谢。”杨墨深深一揖,带着续气草,快马赶回栖霞山。
回到栖霞山时,已是第七日深夜。郑晓月正在昏睡,脸色白得像纸。杨墨立刻按照程半仙的嘱咐,将续气草与老山参、野灵芝一起下锅熬煮。药香弥漫在禅房里,带着一股奇异的清甜,驱散了连日来的沉郁。
第一碗药喂下去,郑晓月的呼吸渐渐平稳了些。连喂了三日,她竟能睁开眼,认出杨墨了:“你回来了……”
“回来了。”杨墨握着她的手,这双手虽然依旧冰凉,却有了些力气,“你看,我给你带了徽州的酥糖。”
郑晓月笑了,试着吃了一小块,含在嘴里,慢慢化开:“还是小时候的味道。”
程半仙还留了个方子,说要“三分药补,七分静养”,让杨墨每日陪她说话,给她读诗,带她晒晒太阳,“让她心里暖了,气血自然就顺了”。
杨墨便不再看那些奏折副本,每日只陪着郑晓月。清晨扶她在院里散步,看银杏叶一片片落下来;上午给她读朱标生前写的诗,那些诗里有江南的雨,有北方的雪,有百姓的笑,郑晓月听着听着,就会想起年轻时的日子,嘴角带着笑意。
午后阳光好的时候,杨墨会搬张躺椅放在廊下,让郑晓月靠着,自己坐在旁边,给她梳头发。她的白发越来越多,他梳得极轻,像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
“墨哥,”郑晓月摸着自己的头发,“都白了,不好看了。”
“好看。”杨墨拿起一支玉簪,轻轻簪在她发间,“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你,你梳着双丫髻,插着朵小雏菊,比谁都好看。现在……还是好看。”
郑晓月的脸红了,像少女一样:“都老夫老妻了,还说这些。”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慢得像山间的溪流。郑晓月的身子渐渐好转,能自己走到药圃边,看杨墨种的番薯;能在他练字时,研一砚墨;甚至能偶尔下厨,做一碗他爱吃的阳春面,虽然手还会抖,面汤却依旧暖人。
腊月二十三,小年。杨墨从山下买了些年货,有红纸、蜡烛,还有一串糖葫芦。郑晓月看着他贴春联,笑得直不起腰:“你这字,比年轻时丑多了。”
“老了,手不稳了。”杨墨也笑,“你帮我扶着点,别贴歪了。”
两人凑在一起贴春联,额头偶尔碰到一起,像年轻时那样。贴完春联,杨墨拿出糖葫芦,递到她嘴边:“尝尝?”
郑晓月咬了一口,酸得眯起了眼,甜汁却顺着喉咙流下去,暖到了心里。“真甜。”
夜里,下起了雪。两人坐在炉边,炉上煨着程半仙给的草药茶。杨墨给她讲徽州的事,讲灵山的竹楼,讲百姓拿回良田时的笑脸。郑晓月静静地听着,忽然说:“墨哥,其实我不怕死,就是……舍不得你一个人在这山里。”
杨墨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呵着气:“不许说傻话。程先生说了,你能活很久很久,要看着我头发全白,看着太孙登基,看着天下的百姓都吃饱饭。”
“好。”郑晓月靠在他肩上,“我听你的,好好活着。”
雪越下越大,禅房里却暖融融的。药香混着茶香,在空气里弥漫。杨墨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忽然觉得,所谓“延年益寿”,或许不只是靠药材吊着一口气,而是有个人陪着,一起看日出日落,一起听风听雨,一起把日子过成诗,哪怕慢一点,再慢一点,也心甘情愿。
洪武二十九年的立春,来得悄无声息。杨墨晨起打拳时,发现墙角的梅花开了,淡淡的粉,在白雪中格外醒目。他折了一枝,插进郑晓月床头的瓷瓶里。
“你看,花开了。”他轻声说。
郑晓月睁开眼,看着那枝梅花,笑了:“春天要来了。”
她的声音比去年清亮了些,脸上也有了点血色。程半仙派人送来了新的药方,说“气已续上,只需静养,无需再用猛药”。
午后,朱允炆来了。他带来了宫里的点心,还有一本新刻的《洪武农书》,是杨墨之前批注的版本。“先生,师母,”朱允炆看着郑晓月,惊喜道,“师母看着比上次好多了!”
“托太孙的福。”郑晓月笑着说,“先生天天给我熬药,比伺候太子那会儿还用心。”
朱允炆笑了,坐在炉边,给他们讲金陵的事:蓝玉在北平打了胜仗,朱元璋赏了他很多东西;新修的水利工程快完工了,今年江南应该不会再闹水灾;宗学里的宗室子弟,有几个考中了秀才,朱元璋很高兴。
杨墨听着,偶尔插一两句,更多的时候是看着郑晓月,她正和朱允炆说着家常,眼角的笑纹里,盛着满满的暖意。
夕阳西下时,朱允炆要走了。临走前,他对杨墨说:“先生,祖父说,等开春了,让您和师母回城里住,宫里的太医比山里方便。”
杨墨看向郑晓月,她摇了摇头:“还是山里好,清净。”
“那就不勉强了。”朱允炆道,“我常来看你们。”
送走朱允炆,杨墨扶着郑晓月站在廊下,看夕阳染红了天际。山风拂过,带来了泥土的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花香。
“墨哥,”郑晓月轻声说,“你看,春天真的来了。”
“嗯,来了。”杨墨握紧她的手,“我们还有很多个春天。”
日子依旧很慢,像山间的云,像溪里的水。但杨墨知道,只要身边的人还在,这慢下来的时光,就是最好的“延年益寿”之法。他不再翻医书,不再想偏方,只想着明日该给她读哪首诗,后日该种哪畦菜,想着把每一天都过成值得回味的日子,就像那碗续气草熬的汤,苦过之后,是绵长的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