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篇.第四十五章 杨墨自晦,借病闲居避锋芒

洪武二十八年冬,一场罕见的暴雪席卷了金陵。鹅毛大雪连下三日,将紫金山的轮廓裹成一片素白,也将奉天殿的铜鹤镀上了层冰壳。早朝时,朱元璋望着阶下厚厚的积雪,忽然对群臣道:“去年关中大旱,是杨爱卿力主推广耐旱番薯,才保了百姓无饥馑;今年北元残部袭扰,是蓝玉将军一战定漠北,让边民安稳过冬。这两人,都是我大明的柱石啊。”

话音刚落,蓝玉便出列谢恩,声如洪钟:“臣不过是依陛下圣谕行事,不敢居功!”他眼角的余光扫过站在文官列首的杨墨,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挑衅——自北伐功成后,他总觉得杨墨以文压武,事事透着算计。

杨墨躬身行礼,语气平淡:“陛下谬赞。推广番薯是太子(朱标)生前所嘱,臣只是照办;蓝将军北征大捷,才是真正安定了北疆,功在社稷。”

他虽谦退,却难掩周身的声望。自朱标薨逝后,杨墨辅佐皇太孙朱允炆,整顿藩王供养、修订《大明律》、改良农桑技术,桩桩件件都关乎国计民生。关中百姓为他立了“生祠”,江南士子称他“当代贤相”,连宫中内侍都私下说“杨大人的话,比某些王爷还好使”。

退朝后,翰林院学士刘三吾追上杨墨,忧心忡忡道:“杨大人,方才陛下夸你时,你注意到梅殷他们的脸色了吗?”梅殷是朱元璋的女婿,向来与武将集团交好,近来总在朱元璋面前念叨“文臣权重,恐难制衡”。

杨墨踩着积雪前行,靴底碾过冰粒,发出细碎的声响:“刘大人多虑了,陛下圣明,不会轻信谗言。”

话虽如此,他心里却清楚,树大招风。自蓝玉北伐后,朱元璋对武将的猜忌虽因“善终”的架空设定而未酿大案,却也常借故敲打;而他作为文臣之首,又深得皇太孙信任,早已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前几日,他甚至收到匿名信,说他“挟太孙以令诸侯”,字里行间满是杀机。

腊月二十三,小年。杨墨在府中整理朱标遗留的《农桑要术》注本,忽闻门外传来喧哗。管家匆匆进来,脸色发白:“老爷,锦衣卫的人来了,说……说要查府中有无私藏军械。”

杨墨心中一凛。他是文臣,家中只有护卫用的刀剑,何来军械?这分明是找茬。他压下心头的惊涛,沉声道:“让他们进来查,仔细些,别遗漏了任何角落。”

锦衣卫在府中翻箱倒柜,从书房查到库房,连郑晓月的嫁妆箱都没放过,最终只搜出几杆旧猎枪——那是杨墨早年在河南治水时,用来防备野兽的。领头的校尉拿着猎枪,皮笑肉不笑:“杨大人好兴致,在家中藏这个?”

“不过是旧物,忘了处理。”杨墨平静地看着他,“若不合规矩,校尉大人尽管带走。”

校尉掂了掂猎枪,忽然笑道:“杨大人是陛下倚重的大臣,这点小事,何足挂齿?只是……陛下近来总念叨,说杨大人太过操劳,该歇歇了。”

这话像根针,刺破了表面的平静。杨墨躬身道:“多谢校尉转告,下官记下了。”

锦衣卫走后,郑晓月扶着他的胳膊,指尖冰凉:“他们分明是故意的,这日子……怕是要难了。”

杨墨望着窗外的雪,忽然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弯下腰,手帕上竟沾了点血丝。郑晓月惊呼:“你怎么了?”

“老毛病了。”杨墨将手帕藏起,眼中闪过一丝决断,“或许……真该歇歇了。”

当夜,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站在朱标墓前,朱标穿着太子常服,笑着对他说:“先生,水满则溢,月满则亏,你懂的。”他想抓住朱标的手,却只摸到一片冰凉的墓碑。惊醒时,冷汗已浸透了中衣。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朱元璋在御花园设宴,召集群臣与宗室同乐。杨墨称病未去,只托人送上一本《洪武农书》续编,扉页题着“愿陛下轻徭薄赋,与民休息”。

朱元璋翻着农书,问身边的朱允炆:“杨先生真病了?”

朱允炆点头,眉宇间带着忧色:“太医说,先生是积劳成疾,肺腑有恙,需静养。他还让孙儿转禀陛下,说《大明律》修订已毕,藩王供养改革也步入正轨,他……他想请辞归乡,调养身体。”

朱元璋捏着书页的手指顿住。他何尝不知杨墨的心思?锦衣卫查府是他默许的,就是想敲敲警钟——功高震主,自古皆然,哪怕是杨墨这样的肱股之臣,也不能例外。可真要让他归乡,朱元璋又有些不舍。

“他想走?”朱元璋的声音有些沙哑,“这金陵的事,离了他,你能应付吗?”

“孙儿……”朱允炆迟疑道,“孙儿会努力学,但先生的智谋,孙儿远不及。若先生肯留下,哪怕只是偶尔指点,孙儿也安心些。”

朱元璋沉默良久,忽然道:“传朕旨意,赏杨墨人参百两,绸缎千匹,准他暂辞政务,在金陵城外的栖霞山静养,不必归乡。若有要事,朕自会派人去请教。”

他既没完全放杨墨走,也给了他避开锋芒的余地——这是帝王的制衡,也是无奈的温情。

杨墨接到旨意时,正在收拾行囊。得知可以留在栖霞山,他对郑晓月笑道:“陛下还是念旧的。”

“那你还走吗?”

“走,去栖霞山。”杨墨望着窗外抽芽的柳树,“离朝堂远些,离山水近些,对谁都好。”

二月初二,龙抬头。杨墨带着简单的行囊和几本经书,搬到了栖霞山的一处旧庵。庵堂不大,只有三间禅房,院里有棵百年银杏,枝桠伸向湛蓝的天空。山下的农户知道住的是“杨大人”,常送来新鲜的蔬菜和柴禾,杨墨总是付钱,从不白受。

他每日的生活很简单:清晨在银杏树下打拳,上午批注朱允炆派人送来的奏折副本,午后读经、练字,傍晚沿着山路散步,看夕阳落在紫金山上。郑晓月隔三差五来探望,带来府中的消息:蓝玉被封为凉国公后,越发骄纵,在府中养了数千私兵;梅殷等人常在朝堂上攻击文臣,说他们“空谈误国”;朱允炆在宗学授课时,与几个宗室子弟起了争执,气得脸通红。

“你就真的不管?”郑晓月替他不平,“那些人明摆着是趁你不在,想夺权。”

杨墨正在给兰花浇水,闻言笑了笑:“太孙总要自己长大。温室里的花经不住风雨,让他受些磨砺,未必是坏事。”他顿了顿,“至于蓝玉,他若安分守己,荣华富贵享用不尽;若不知收敛,不用我出手,陛下自有处置。”

话虽如此,他还是给朱允炆写了封信,只说“处事当刚柔相济,对宗室需恩威并施,不可一味退让”。朱允炆接到信后,果然改变了策略,对挑衅的宗室子弟不再姑息,按宗学规矩罚他们抄书,众人反倒收敛了许多。

四月,蓝玉北巡归来,路过金陵,特意绕到栖霞山。他穿着锦袍,带着十几个护卫,浩浩荡荡闯进庵堂,见杨墨正在扫地,故意笑道:“杨大人这日子,倒比神仙还快活。”

杨墨放下扫帚,淡淡道:“蓝将军军务繁忙,怎有空来这山野之地?”

“顺路看看老朋友。”蓝玉走到银杏树下,摸着粗糙的树皮,“听说陛下常派人来问计,杨大人这哪是养病,是做了山中宰相啊。”

这话里的酸意和试探,杨墨听得明白。他请蓝玉坐下,泡了杯粗茶:“蓝将军说笑了。我不过是个闲人,哪敢称‘宰相’?倒是将军北巡辛苦,听说又打了场胜仗?”

提到胜仗,蓝玉的脸色缓和了些:“小打小闹罢了。那些北元残部,见了本将军的旗号就跑。”他话锋一转,“只是朝中有些人,总说我用兵太狠,耗费粮草,杨大人觉得呢?”

“将军保家卫国,何错之有?”杨墨捧着茶杯,水汽模糊了他的表情,“只是……刀太锋利,需时常擦拭,免得生锈;功太高,需常念陛下恩,免得忘本。”

蓝玉的脸色沉了沉,他本想炫耀军功,却被杨墨暗讽,起身道:“杨大人的教诲,本将军记下了。告辞!”

看着蓝玉离去的背影,杨墨轻轻叹了口气。这把刀,终究还是太锐了。

不久后,朱棣从北平回京述职,也来栖霞山探望。他穿着便服,只带了两个随从,见杨墨在菜地里种番薯,便撸起袖子帮忙。

“先生这地种得不错。”朱棣看着绿油油的秧苗,“北平也推广了这种番薯,去年冬天,救了不少百姓。”

“那就好。”杨墨擦了擦汗,“殿下在北平,要多留意边军动向,蓝将军虽勇,却少了些沉稳。”

朱棣点头:“先生放心,我已让人加强了长城防务。只是……朝中之事,先生真的不管?梅殷他们近来总在陛下面前提‘削藩’,说要收回诸王兵权。”

杨墨心中一动。削藩是他早有的想法,却没想到梅殷会先提出来,这背后怕是有朱元璋的默许。“此事急不得,”他道,“需徐徐图之,否则会逼反诸王。殿下只需守好北平,静观其变即可。”

朱棣深深看了他一眼:“先生虽在山中,却什么都知道。”

“山间清净,反倒看得清楚。”杨墨笑了,“殿下回去吧,告诉太孙,凡事别急,等得起。”

七月,朱元璋带着朱允炆去栖霞山“避暑”,实则是想看看杨墨的真实状态。见他穿着粗布衣衫,正在晒草药,面色虽清瘦,眼神却平和,朱元璋悬着的心放下了些。

“这些是什么药?”朱元璋指着竹匾里的草药。

“都是些润肺的,山里采的,比太医院的药材新鲜。”杨墨递给他一杯草药茶,“陛下尝尝?”

朱元璋呷了一口,苦味中带着回甘:“你这日子,倒比在城里舒坦。”

“是舒坦,就是帮不上陛下和太孙的忙了。”杨墨垂下眼帘。

“谁说帮不上?”朱元璋指着朱允炆,“这孩子,前几日处理湖广灾荒,想效仿你当年的‘以工代赈’,却不知如何调配粮草,你给说说。”

杨墨便细细讲解:“湖广多水患,可让灾民修堤坝,按工程量发粮食,既解决了饥荒,又修了水利。只是需派亲信盯着,防止官吏克扣,就像当年河南治水时那样……”

他讲得条理清晰,朱允炆听得连连点头,朱元璋却忽然道:“既然你都懂,何不回去帮他?”

杨墨起身行礼:“陛下,臣的身子实在经不起操劳。再说,太孙已能独当一面,臣在不在,无碍的。”

朱元璋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忽然笑了:“也好,你就安心养病吧。这栖霞山的庵堂,朕让人给你修得结实些,常住也无妨。”

这是彻底放下了戒心。杨墨知道,自己的“自晦”,成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杨墨在栖霞山住了一年又一年。他的头发渐渐花白,背也有些驼了,但精神很好,每日依旧打拳、读书、种番薯。

金陵城里的事,他时有耳闻:蓝玉虽骄纵,却始终守着“不反”的底线,在北平击退了几次蒙元反扑,朱元璋虽敲打他,却也倚重他的战功;朱允炆渐渐成熟,处理政务越发老练,去年江南水灾,他力排众议,沿用“以工代赈”,救活了数万人;梅殷等人见杨墨真的不问政事,也渐渐消停了。

偶尔有老朋友来看他,刘三吾会带来新刻的诗集,徐辉祖会跟他聊军中旧事,朱允炆则每月都来一次,汇报朝政,听他讲些朱标生前的故事。

“先生,”一次,朱允炆看着院中的银杏,“等我登基了,就把这庵堂扩建成书院,让天下学子都来向您请教。”

杨墨摇头:“不必。我喜欢清净。再说,治国靠的是民心,不是学问。你只要记得你爹说的‘百姓要吃饱饭’,比建多少书院都强。”

朱允炆重重点头,眼中闪着坚定的光。

深秋的一天,杨墨坐在银杏树下,看着满地金黄的落叶,忽然想起刚入仕时,朱标对他说:“先生,这天下就像棵大树,我们都是枝叶,百姓是根。枝叶长得再茂,也不能忘了根啊。”

他笑了笑,拿起身边的《农桑要术》,继续批注。阳光透过叶隙洒下来,落在书页上,温暖而宁静。他知道,自己避开的是锋芒,守住的却是初心——为这天下的“根”,做一片默默滋养的叶,就够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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