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篇.第四十四章 藩王供养之策,杨墨告知太祖之弊端
洪武二十八年秋,南京的梧桐叶刚染上金黄,奉天殿的朝会就被一股无形的焦虑笼罩。户部尚书郁新捧着厚厚的账册,脸色比案上的宣纸还白,奏报的声音带着颤抖:“陛下,截至今年秋收,全国藩王岁禄支出已达三百六十万石,占朝廷岁入三成有余。再加上各王府修缮、护卫军饷,国库……实在难支。”
话音刚落,殿内一片窃窃私语。满朝文武都清楚,洪武初年定下的藩王供养制度,早已成了朝廷的沉重负担。朱元璋登基后,将二十四个儿子和一个从孙分封到各地为藩王,规定亲王岁禄万石,郡王两千石,连同公主、郡主等宗室,每年耗费的粮食、银两,几乎掏空了半个国库。
朱元璋坐在龙椅上,手指敲击着扶手。案上摊着各地藩王的岁禄清单:燕王朱棣镇守北平,因边事繁重,岁禄加至一万五千石;宁王朱权在大宁,岁禄一万石,还需朝廷额外拨付战马粮草;就连刚就藩的幼王,岁禄也按“全额预支”,理由是“王府初立,需备器物”。
“三百六十万石……”朱元璋低声重复,眼中闪过一丝疲惫。他当年定岁禄,是想让子孙后代衣食无忧,不至于像他年轻时那样挨饿,却没料到,短短二十余年,宗室人口激增,供养开销竟膨胀到如此地步。
“陛下,”礼部尚书任亨泰出列奏道,“臣以为,可暂缓幼王就藩,削减部分非边境藩王的岁禄,以解燃眉。”
“不可!”晋王朱棡的岳父、驸马都尉梅殷立刻反驳,“藩王镇守四方,是朝廷屏障,岂能因些许钱粮就削减供养?若寒了诸王之心,谁还肯为陛下戍边?”
双方争执起来,一方说“国库空虚,不得不减”,一方说“宗室体面,不可轻动”,吵得朱元璋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忽然看向站在班中的杨墨:“杨爱卿,你怎么看?”
杨墨出列,躬身道:“陛下,臣以为,藩王供养之弊,非一日之寒,也非‘减’或‘不减’能解决。臣恳请陛下容臣详细奏来。”
朱元璋点头:“准。”
退朝后,杨墨跟着朱元璋来到御书房旁的“理藩账房”。这里堆放着洪武以来所有宗室的供养记录,由户部专人掌管,账簿堆积如山,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和墨汁的味道。
“陛下请看,”杨墨从最底层翻出一本泛黄的账册,“这是洪武三年的记录,当时只有五位亲王就藩,岁禄合计五万石,占岁入不足一成。”他又抽出一本近年的账册,“到了洪武二十五年,宗室人口增至一百二十七人,岁禄已达两百八十万石。如今不过三年,又增八十万石,照此下去,十年后岁禄将超过千万石,届时朝廷岁入恐难覆盖。”
朱元璋翻看账册,上面的数字触目惊心:秦王朱樉生前不仅要岁禄,还以“修城墙”为名额外索要钱粮二十万两,强占官田千亩,却仍向朝廷索要“田租不足补贴”;甚至有藩王将朝廷拨付的粮草倒卖牟利,再向户部哭穷要救济。
“这些事,为何不报?”朱元璋的声音冷得像冰。
“诸王是陛下至亲,”杨墨叹了口气,“地方官不敢管,户部不敢拒,久而久之,便成了惯例。就像去年冬天,楚王朱桢要造一艘楼船,户部觉得耗费太大,稍一迟疑,楚王就上奏说‘朝廷轻慢宗室’,陛下您当时……”
朱元璋想起去年的事,确实斥责了户部办事拖沓。他捏紧账册,指节泛白:“朕只知他要楼船,却不知户部早已捉襟见肘。”
杨墨又取出一份卷宗:“这是臣让户部统计的‘宗室人口增长表’。洪武十年,宗室男女共四十九人;如今已增至两百一十三人,且每年以三十到四十人的速度递增。按亲王嫡长子袭爵、其余子封郡王,郡王嫡长子袭爵、其余子封镇国将军的制度,百年后宗室人口将突破十万,届时就算把全国的粮食都给他们,也不够吃。”
“十万……”朱元璋倒吸一口凉气。他戎马一生,见过最大的队伍不过几十万,若十万宗室坐享其成,这江山岂不是要被蛀空?
“陛下,”杨墨的声音沉重起来,“藩王供养之弊,根不在‘多’,在‘不劳而获’。”
他指着账册上的记录:“亲王岁禄万石,相当于两千户百姓一年的赋税。可除了镇守边境的燕王、宁王等少数藩王,多数藩王既不临民,也不理事,每日只知修建王府、广纳姬妾、搜刮钱财。就像齐王朱榑在青州,强抢民田两千亩,将佃户变为王府奴隶,百姓稍有反抗,就以‘叛逆’论处,地方官敢怒不敢言。”
朱元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想起自己年轻时,见惯了元朝贵族不劳而获、欺压百姓的嘴脸,所以登基后才定下“与民休息”的国策,却没料到,自己的子孙竟在重蹈覆辙。
“更可怕的是,”杨墨继续道,“宗室子弟仗着身份,可免赋税、可免徭役,甚至可干预司法。去年山东按察使弹劾鲁王府护卫强抢民女,鲁王竟直接将按察使抓进王府,理由是‘冒犯宗室’。长此以往,百姓会说,‘朝廷与元朝何异?’”
这句话像重锤砸在朱元璋心上。他最恨别人说他的王朝像元朝,那是对他毕生功业的否定。
“那依你之见,该如何改?”朱元璋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他知道杨墨有办法,就像当年他能想出“以工代赈”治水一样,总能找到病根,开出药方。
杨墨沉吟片刻:“臣以为,当分三步走:一、定‘世减之制’,亲王嫡长子袭爵,岁禄按原额的八成发放,其余子孙逐代递减,至辅国将军一级,自食其力;二、限‘宗室特权’,除亲王、郡王外,其余宗室不得干预地方政务,不得强占民田,犯法与百姓同罪;三、设‘宗室学堂’,教宗室子弟务农、经商、治学,让他们有事可做,而非坐享其成。”
朱元璋沉默地听着,手指在账册上轻轻敲击。这三条,每条都在动宗室的“奶酪”,尤其是“世减之制”和“限特权”,定会引来诸王的激烈反对。
“你可知,这会得罪多少人?”朱元璋问。
“臣知。”杨墨抬头,目光坚定,“但臣更知,朝廷是天下人的朝廷,非朱家一姓之朝廷。若为了宗室私利而失了民心,江山必不稳。陛下当年起义,不就是因为百姓不堪忍受苛政吗?”
杨墨的奏策很快传到各藩王耳中。最先跳出来反对的是齐王朱榑,他在青州接到消息,当即摔了茶杯:“杨墨算什么东西?也敢管本王的事!他是不是看大哥不在了,就想欺负我们朱家子孙?”他立刻上奏,指责杨墨“离间宗室,图谋不轨”。
紧接着,楚王朱桢等也纷纷上奏,或哭穷,或喊冤,或威胁说“若削减岁禄,便自请卸藩,回京侍奉陛下”——他们料定朱元璋念及亲情,不会真的让他们卸藩。
北平的朱棣接到消息时,正在巡视长城。他看完奏报,对张玉道:“杨先生的法子,虽狠,却对症。只是……动了太多人的利益。”
张玉道:“殿下要不要也上奏反对?毕竟岁禄削减,对北平边军也有影响。”
朱棣摇头:“不必。北平是边防重地,父皇不会真的削减我的岁禄。倒是其他藩王,怕是要闹一阵子了。”他顿了顿,“你派人给杨先生送封信,就说‘北平支持朝廷新政,愿以身作则’。”
他知道,杨墨的法子是为了朝廷长久,他若此时附和其他藩王,不仅显得短视,更会失去朱元璋的信任。
南京城内,反对声浪也越来越高。梅殷等宗室姻亲在朝堂上轮番发难,说杨墨“一介书生,不懂亲亲之道”,甚至暗示他“想架空皇权,扶持太孙”。
杨墨顶住压力,每日收集各藩王不法的证据,一条条整理成册,呈给朱元璋。其中最严重的,是蜀王朱椿在成都私设税卡,拦截过往商队,一年敛财竟达五十万两,远超他的岁禄。
“陛下请看,”杨墨将证据摆在朱元璋面前,“蜀王封地富庶,本无需额外敛财,却仍如此贪婪。若不加以约束,将来只会变本加厉。”
朱元璋看着那些账本,气得浑身发抖。他拿起朱笔,在蜀王的名字上重重画了个圈:“传朕旨意,斥责蜀王朱椿,罚俸三年,私设税卡即刻拆除!”
这是朱元璋第一次公开斥责藩王,朝堂上下顿时安静了许多。诸王意识到,这次陛下是动真格的了。
朱允炆在东宫听说了藩王供养的争论,特意找到杨墨请教:“先生,削减宗室岁禄,会不会让他们怨恨朝廷?就像二叔生前,总说皇爷爷偏心父皇,若再削减他的岁禄,怕是……”
“殿下,”杨墨指着窗外的树,“这棵树若枝桠太密,养分就会被分散,主干反而长不高。宗室就像枝桠,朝廷就像主干,若枝桠疯长,主干迟早会被压垮。到那时,别说岁禄,连宗室的安身之地都没有了。”
他拿出朱标生前的笔记,上面写着:“宗室当与国同体,而非寄生。若宗室皆能为国出力,百姓自会敬之;若只知索取,百姓必厌之。”
朱允炆看着父亲的字迹,若有所思:“所以,先生的法子,不是要苛待宗室,是要让他们也成为‘有用之人’?”
“正是。”杨墨点头,“就像燕王殿下守北平,抵御蒙元,这就是有用;宁王殿下训练边军,这也是有用。但像齐王那样强抢民田,就不是有用,是添乱。”
朱允炆拿起杨墨拟定的“宗室学堂章程”,上面写着要教宗室子弟“农桑、算术、兵法、律法”,甚至还有“商贾之道”。“让王爷学经商?”他有些惊讶。
“为何不可?”杨墨笑了,“陛下年轻时还做过放牛娃、和尚,靠自己的双手谋生。宗室子弟若能学会一技之长,自食其力,不仅能减轻朝廷负担,更能明白百姓的辛苦,才不会轻易做出虐民之事。”
朱允炆将章程合上,眼神明亮起来:“先生说得对。我明日就去跟祖父说,我支持先生的法子,甚至可以先在东宫开个小课堂,教年纪小的宗室子弟读书、算数。”
杨墨欣慰地点头。他知道,改革的火种,不仅要在朝堂上点燃,更要在未来的君主心里扎根。
朱元璋在御书房思考了三日夜,终于做出了决断。他召来杨墨,递给他一份拟定的圣旨:“你看看,这样行不行。”
圣旨上写着:
一、亲王岁禄自洪武二十九年起,嫡长子袭爵者,岁禄按原额八成发放;其余子封郡王,岁禄一千五百石(原额两千石),嫡长子袭爵递减至一千二百石。
二、郡王以下宗室,至镇国将军一级,岁禄八百石;辅国将军六百石;奉国将军四百石;镇国中尉以下,自食其力,朝廷不再拨付岁禄。
三、宗室不得干预地方政务,不得私设税卡、强占民田,犯法者由地方官按律处置,不得包庇。
四、在南京设立“宗学”,宗室子弟年满八岁者必须入学,学习经史、农桑、律法,考核优秀者可参与科举、入仕为官。
“陛下,”杨墨看完,眼中闪过敬佩,“此旨既顾及了宗室体面,又立下了规矩,尤其是‘宗学考核可入仕’,打破了宗室‘只享禄不任事’的惯例,实乃长远之计。”
朱元璋叹了口气:“朕也不想委屈了子孙,可江山为重。就像你说的,让他们学本事,自食其力,总比将来坐吃山空、被百姓唾弃强。”他顿了顿,“这道圣旨,朕让太孙也参与拟定,他说‘愿与诸叔伯、兄弟共守此法’,你看……”
“太孙有此心,社稷之福。”杨墨道。
圣旨颁布后,虽仍有藩王私下抱怨,但见朱元璋态度坚决,又有朱棣等几位有分量的藩王公开支持,便不敢再公开反对。宗学设立后,朱允炆亲自去授课,教年幼的宗室子弟读书,气氛渐渐缓和。
洪武二十九年秋收后,户部再次奏报:藩王岁禄支出降至两百八十万石,比上年减少八十万石。虽然仍占岁入两成多,但已呈现下降趋势。更可喜的是,宗学里的宗室子弟开始学习农桑知识,周王朱橚甚至将自己王府的部分土地辟为试验田,种植杨墨推广的新粮种,据说收成还不错。
朱元璋看着奏报,对杨墨道:“你看,他们也不是只会吃喝玩乐。”
“陛下,”杨墨道,“人皆有惰性,若不加以引导,再好的材质也会荒废。宗室子弟自幼锦衣玉食,更需教他们‘劳有所获’的道理。”
朱元璋点头,忽然指着窗外的宗学方向:“允炆在教他们算数,说将来要让他们学着记账,知道‘一粥一饭来之不易’。这孩子,越来越像他爹了。”
杨墨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宗学的院子里,朱允炆正拿着算盘,教几个小宗室子弟计算粮食产量,阳光照在他们身上,温暖而平和。
他知道,藩王供养的改革只是开始,未来还会有阻力,有反复,但只要守住“江山为百姓共有”的初心,只要有像朱允炆这样愿意继承“仁政”的继承者,这条路就一定能走下去。
秋风穿过御花园,吹落几片梧桐叶,落在“理藩账房”的窗台上。那里的账册依旧堆积如山,但最新的一本上,记录的不再是单纯的岁禄数字,还有宗室子弟参与劳作、入仕为官的名单——那些名字旁边,标注着“劝农有功”“治军有方”“办案公正”,像一颗颗新生的种子,预示着一个更健康、更长久的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