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篇.第四十三章 二子虐民遭毒害,太祖大怒废秦号
洪武二十七年孟夏,关中的麦子刚泛黄,一封裹着血布的诉状就躺在了朱元璋的御案上。血布是粗麻布,边缘还沾着麦芒,诉状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墨迹混着暗红的血渍,洇透了薄薄的宣纸——那是关中百姓咬破手指写的,字字泣血:
“秦王朱樉,征民夫三千修王府,死者百余人;强占民女为婢,不从者抄家;贩私盐、敛重税,关中百姓无以为生……恳请陛下圣裁,救我等性命!”
朱元璋捏着诉状的手指泛白,指节咯咯作响。案上还摆着陕西巡抚的密报,措辞委婉,却字字印证了血书上的内容:秦王朱樉在西安府大兴土木,将王府扩建三倍,所用砖瓦皆强征于民;为寻“良马”,竟纵兵劫掠牧民牲畜;更有甚者,在灾年紧闭粮仓,将赈灾粮倒卖牟利。
“朱樉……”朱元璋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眼底的寒意比塞北的雪还冷。这是他的次子,自洪武十一年就藩关中,本该镇守西北屏障,却成了当地的催命符。
“陛下,”杨墨捧着新修的《关中水利志》进来,见御书房气氛凝滞,又瞥见案上的血书,心头一沉,“可是关中有事?”
朱元璋将血书扔给他,声音嘶哑:“你自己看!朕让他镇守关中,是让他学他大哥朱标安抚百姓,他倒好,学起元人苛政来了!”
杨墨展开血书,指尖触到冰冷的血渍,仿佛能听见关中百姓的哭嚎。他想起朱标生前常说:“藩王是朝廷的枝叶,百姓是根基,枝叶若吸尽根的养分,树必枯亡。”那时朱樉总不服气,说“大哥太过仁柔”,如今看来,这哪里是仁柔,是守住了江山的根本。
“陛下,”杨墨沉声道,“此事绝不能姑息。秦王虐民,不仅失了民心,更损了朝廷威信。若放任不管,其他藩王恐会效仿,天下将乱。”
朱元璋猛地一拍案,龙椅扶手被震得掉了块漆:“朕何尝不知!传朕旨意,命锦衣卫指挥使蒋瓛即刻前往西安,查!给朕往死里查!若血书上的事有半分属实,朕……朕饶不了他!”
蒋瓛抵达西安时,秦王朱樉正在王府里赏牡丹。他穿着织金蟒袍,手里把玩着颗鸽血红宝石,那是他从西域商人手里强买的,据说值白银千两。见蒋瓛带着锦衣卫闯进来,他皱眉道:“蒋大人好大的架子,进本王的府第,竟不通报?”
蒋瓛亮出圣旨,冷声道:“奉旨查案,请秦王殿下配合。”
朱樉接过圣旨,越看脸色越白,最后将圣旨摔在地上:“一派胡言!定是有人诬告本王!西安府知府何在?让他来对质!”
可西安知府早已被他逼得告病还乡,接任的是他的心腹,此刻缩在一旁,连头都不敢抬。蒋瓛没理会朱樉的咆哮,命锦衣卫搜查王府——库房里堆着成箱的金银珠宝,不少刻着“赈灾银”字样;后院的暗室里关着十几个年轻女子,个个面带泪痕;账房的册子里,清清楚楚记着“私盐贩卖获利五万两”“民夫工钱克扣三成”。
更惊人的是,锦衣卫在花园的假山后,搜出了十几个埋着的尸首,都是反抗朱樉强征的百姓。
“殿下,你还有何话可说?”蒋瓛的声音像淬了冰。
朱樉瘫坐在地上,眼神涣散:“不……不是我……是他们逼我的……”他忽然抓住蒋瓛的衣袖,“蒋大人,看在父皇的面子上,饶我这一次,我再也不敢了……”
蒋瓛甩开他的手:“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请秦王殿下收拾行装,随我回金陵面圣。”
消息传出,西安百姓奔走相告,有人提着菜篮子跑到王府外,往墙上扔烂菜叶、石头,骂声此起彼伏。一个失去儿子的老汉,对着王府大门哭喊道:“我儿才十五,就被你们拉去修王府,活活累死!朱樉,你不得好死!”
蒋瓛看着这一幕,心里叹了口气。他跟着朱元璋打天下,见惯了苛政猛于虎,却没想到,施暴者竟是当今皇子。
押解朱樉的囚车离开西安时,百姓们在路边烧纸,火光映着一张张悲愤的脸。朱樉缩在囚车里,昔日的嚣张荡然无存,只剩下恐惧。他知道父皇的脾气,血书上的罪状,足够他死十次。
车队行至华州时,天色已晚,蒋瓛命人在驿站歇息。深夜,朱樉的心腹太监偷偷塞给他一个食盒,里面是几块精致的糕点。“殿下,这是王妃让人送来的,说吃了能安神。”
朱樉此刻已是惊弓之鸟,却抵不住饥饿和侥幸,拿起一块就往嘴里塞。糕点甜得发腻,他刚咽下去,就觉得喉咙发紧,腹痛如刀绞。
“有毒……”他指着太监,眼睛瞪得滚圆,倒在囚车里,没了声息。
蒋瓛赶到时,朱樉已经断气,嘴角溢出黑血。他检查了剩下的糕点,果然掺了剧毒“鹤顶红”。那太监吓得魂飞魄散,哭喊着:“不是我!是王妃……王妃说殿下若被带回金陵,定会牵连秦王府,不如……不如让他‘体面’些……”
蒋瓛脸色铁青。他没想到,朱樉暴虐一生,最后竟死于自己王妃的毒杀。这毒,是为了“体面”,还是为了灭口?
他当即下令:“封锁驿站,将王妃及其党羽全部拿下,连同朱樉的尸首,一同带回金陵!”
朱樉的死讯传到金陵,朱元璋正在太孙宫教朱允炆看《大明疆域图》。听到“秦王薨逝,死于中毒”,他手里的朱笔“啪”地掉在地上,墨汁在“西安府”三个字上晕开,像一团洗不掉的血。
“毒杀?”朱元璋猛地站起来,腰间的玉带勒得他喘不过气,“谁干的?!”
“据蒋瓛奏报,是秦王妃王氏所为,已被拿下,正在押解回京的路上。”内侍颤声回道。
朱元璋走到殿外,望着西安府的方向,忽然放声大笑,笑声里满是悲凉和愤怒:“好!好得很!朕的儿子,在外虐民,在家被老婆毒杀!这就是朕的好儿子!”
杨墨赶来时,正见朱元璋用脚踹着廊柱,龙袍的下摆被撕裂了都没察觉。“陛下,息怒,保重龙体。”
“保重?”朱元璋指着南方,“朕的儿子死了!死得这么窝囊!你让朕怎么保重?”他忽然抓住杨墨的手腕,“你说,朕是不是做错了?当年若不让他就藩,留在身边管教,是不是就不会有今天?”
杨墨看着这位帝王鬓边的白发,想起朱标生前总劝父皇:“藩王当定期回京述职,多受教诲,才不会走偏。”可朱元璋总说“让他们历练历练”,如今历练成了这副模样。
“陛下,”杨墨沉声道,“秦王之死,是他咎由自取。但此事也提醒我们,藩王权力过重,缺乏制约,迟早会出乱子。当务之急,是查明真相,给关中百姓一个交代,也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朱元璋深吸一口气,眼中的狂怒渐渐沉淀为冰冷的决断:“传朕旨意,蒋瓛押解王氏等人抵达后,即刻三司会审!朱樉虽死,其罪难逃,削去秦王封号,以庶人礼安葬!”
这话一出,满朝震惊。削去亲王封号,以庶人礼葬,这在洪武朝还是头一遭。
三法司(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在奉天殿西侧的审刑司开审。王氏穿着囚服,头发散乱,却眼神凶狠,一口咬定是自己一人所为,与他人无关。
“朱樉暴虐成性,我杀他,是为民除害!”王氏冷笑,“他强抢民女时,怎么没想过会有今日?他克扣赈灾粮时,怎么没想过百姓会饿死?”
刑部尚书唐铎拍案:“放肆!你乃王妃,竟敢毒杀亲王,按律当凌迟处死!”
“凌迟?”王氏大笑,“我死了,也比跟着那畜生强!你们去查,他库房里的金银,哪一样不是沾着百姓的血?你们去问,关中的百姓,哪个不盼着他死?”
蒋瓛呈上从王府搜出的账册:“启禀大人,王氏所言非虚。秦王不仅虐民,还与地方官勾结,倒卖官盐,涉案金额巨大。王氏的父兄,都在其中分了好处。”
真相渐渐浮出水面:王氏毒杀朱樉,并非一时冲动,而是担心朱樉被查后牵连家族,才狠心下毒手。而她的父兄,正是靠着朱樉的势力,在关中作威作福的帮凶。
会审结果上奏朱元璋,请求“诛王氏及其党羽,抄没家产,补偿关中百姓”。朱元璋批了八个字:“准奏。一个不留。”
行刑那日,关中百姓自发地在刑场外围观,有人带着酒,有人带着菜,像过节一样。当王氏人头落地时,人群中爆发出震天的欢呼。蒋瓛看着这一幕,忽然明白朱元璋为何要以庶人礼葬朱樉——不是无情,是要告诉天下人,哪怕是皇子,害了百姓,也一样会被唾弃。
朱樉被废后,其他藩王人人自危。燕王朱棣在北平主动削减王府用度,将部分田舍给给百姓;晋王朱棡在太原闭门思过,不再插手地方政务;连最年幼的宁王朱权,也遣散了府中多余的护卫。
朱元璋趁机下旨,整顿藩王制度:藩王不得干预地方政务,不得私征赋税,护卫人数不得超过规定,每年需回京述职一次。旨意最后写道:“凡我朱家子孙,当牢记‘民为邦本’,若有虐民者,朱樉便是榜样!”
杨墨将关中百姓送来的万民伞(感谢朝廷为民除害)摆在朱标生前的书房里,对前来探望的朱允炆道:“你看,百姓的眼睛是亮的。谁对他们好,谁害他们,他们都记在心里。”
朱允炆摸着万民伞上的绸布,上面绣着密密麻麻的名字,每一个都代表着一份感激。“先生,二叔为什么会变成那样?”
“因为他忘了初心。”杨墨道,“他只记得自己是亲王,忘了自己是百姓的儿子。你爹当年总说,‘穿龙袍的也是人,也要吃饭睡觉,不能把自己当神仙’。权力这东西,若不用来做事,就会用来害人。”
朱允炆似懂非懂,在本子上写下:“权力是秤,秤的是良心。”
朝廷派往关中的新巡抚,是朱标生前赏识的廉吏周新。他到任后,第一件事就是开仓放粮,赈济灾民;第二件事是丈量被王府强占的土地,还给百姓;第三件事是重修水利,推广杨墨改良的稻种。
半年后,关中的麦子获得丰收,百姓们自发地在田埂上立了块碑,上面写着“皇恩浩荡,民不敢忘”。周新将碑文拓片送回金陵,朱元璋看后,沉默了许久,对杨墨道:“把这拓片给标儿的牌位送去,告诉他,关中的百姓,好好活着呢。”
杨墨去东宫时,见朱允炆正跪在前太子牌位前,轻声说着什么。走近了才听见,他在念新修的《关中农桑记》:“……今年亩产比去年增五成,百姓家有余粮,孩童能上学……”
牌位前的香炉里,插着三炷香,青烟袅袅,仿佛朱标的回应。
朱樉的墓在紫金山的角落里,没有封土,没有墓碑,只有一块简陋的石碑,刻着“朱樉之墓”四个字,连“秦王”的字样都没有。偶尔有百姓路过,会往坟上扔石头,骂几句“暴君”。
朱元璋曾在一个雨夜独自去看过。他站在墓前,没有说话,只是淋了半夜的雨。回来后,他对杨墨说:“朕做了个梦,梦见标儿问朕,‘爹,二弟知错了吗?’朕说,‘他没机会了’。”
杨墨知道,这个梦,会成为朱元璋心里永远的刺。它提醒着这位帝王,权力可以成就一个王朝,也可以毁掉一个儿子;民心可以载舟,亦可以覆舟。
夏末的风穿过御花园,吹得荷叶沙沙作响。朱元璋坐在池边,看着水里的锦鲤,忽然对杨墨道:“你说,将来允炆当了皇帝,会不会记得今天的事?”
杨墨看向正在不远处看书的朱允炆,他手里捧着的,正是那本沾着血渍的关中诉状,旁边放着的笔记本上,写着一行工整的字:“民为水,君为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谨记二叔之鉴。”
“会的。”杨墨轻声道,“他会记得的。”
水面泛起涟漪,映着天边的晚霞,像一幅流动的画。朱樉的悲剧,像一道深刻的烙印,刻在了洪武朝的史册上,也刻在了朱允炆的心里。它提醒着每一个朱家子孙,也提醒着每一个手握权力的人:民心不可欺,民意不可违,这天下,终究是百姓的天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