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秋猎余波与心意
秋日的天空高远而清澈,但逸王府上空的阴云却并未散去。秋狩刺杀事件如同一根刺,深深扎在楚烬心中,也让整个王府的神经始终紧绷。宫中的调查似乎进展缓慢,最终以“流窜悍匪意图惊驾,误伤亲王仪仗”的含糊结论草草收场,只处决了几个无关紧要的替罪羊。
这个结果,在楚烬意料之中。他并未表现出过多的愤怒,只是周身的寒气更重了几分,处理政务时越发雷厉风行,手段也愈发酷烈。朝堂之上,几位与此事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官员或因贪腐、或因渎职被接连罢黜查办,其中不乏太子一系的臂助。这是一场无声的反击,血腥而高效。
凌墨作为内室值守,能清晰地感受到楚烬身上那股压抑的、亟待宣泄的暴戾气息。他知道,那不仅是源于遇刺的怒火,更是“相思烬”毒性在一次次情绪波动中不断侵蚀的结果。楚烬书案上那个装着太医开具的“宁神静心”丸药的锦盒,始终未曾打开过。
这日,楚烬难得有了半日闲暇,并未处理公务,而是命人在后院凉亭设了茶具,独自一人对着满园略显萧瑟的秋景煮茶。他没有传召任何属官或姬妾,甚至连巽风也只远远守着。
凌墨静立在凉亭外不远处,看着那个玄色的身影。楚烬煮茶的动作并不风雅,甚至带着几分军中的利落与力道,沸水冲入茶盏,白雾蒸腾,模糊了他过于冷硬的面部线条。他端起茶盏,并未品尝,只是望着亭外枯荷残叶,眼神空茫,不知在想些什么。
秋风掠过,带着凉意,卷起他几缕未束的墨发。那一刻,凌墨竟从他身上感觉到一种深切的……孤独。
那种孤独,并非身边无人,而是立于危墙之下,四周皆敌,无人可信的绝境之感。与他这个一心想着“死遁”的穿越者,何其相似,却又更加沉重。
或许是凌墨的目光停留得稍久,楚烬忽然转过头,视线精准地捕捉到了他。那空茫的眼神瞬间恢复了惯常的深邃与锐利。
“过来。”楚烬放下茶盏,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凌墨耳中。
凌墨收敛心神,快步走入凉亭,垂首而立:“王爷。”
楚烬没有看他,重新执起茶壶,注入沸水,淡淡道:“那日秋狩,你扑向马匹时,可曾想过会死?”
又来了。凌墨心中暗叹,这位王爷似乎总喜欢在看似平静的时候,抛出这种直击灵魂的问题。
他沉默片刻,选择了最真实的回答:“想过。”
楚烬执壶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凌墨继续道:“但属下更想过,若王爷有事,属下以及这王府上下许多人,恐怕都难逃一死。”这是大实话,覆巢之下无完卵。
楚烬嗤笑一声,听不出是嘲弄还是别的什么:“倒是实话。”
他倒出一盏新茶,推到石桌对面:“坐下,喝了。”
凌墨看着那盏碧绿清透的茶汤,再次感到了那种无形的压力。他依言坐下,却没有立刻去端茶盏。
“怕本王下毒?”楚烬挑眉,语气听不出喜怒。
凌墨摇头:“王爷若想取属下性命,无需如此麻烦。”他端起茶盏,指尖感受到瓷壁传来的温热,不再犹豫,仰头一饮而尽。茶是好茶,入口微苦,回味却带着甘醇。他不懂茶道,只觉得这茶似乎比平日里他泡的,更多了几分凛冽之气。
楚烬看着他干脆的动作,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满意。
“你的伤,”楚烬的目光落在他胸口,那里衣物之下,是已经愈合的疤痕,“彻底好了?”
“回王爷,已无碍。”
“那便好。”楚烬收回目光,重新望向亭外,“本王不喜欢欠人情。你救了本王两次,说吧,想要什么赏赐?金银,田宅,或是……官职?”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明确地提出赏赐。凌墨心中微动,若在之前,他或许会顺势提出一些便于他日后“死遁”的财物。但此刻,他看着楚烬映着秋光的侧脸,那句“不喜欢欠人情”的话在耳边回响,一个念头忽然冒了出来。
他放下茶盏,站起身,恭敬却坚定地说:“王爷,属下……别无他求。只愿能继续留在王爷身边,尽忠职守。”
他没有要任何实质性的东西,而是选择表忠心。这并非虚伪的客套,而是一种权衡之后的决定。在看清了这王府乃至整个朝堂的波谲云诡之后,他明白,仅仅拥有财富并不能保证他安全“死遁”,反而可能因为失去楚烬这层或真或假的“庇护”而更快丧命。留在风暴中心,虽然危险,却也意味着他能掌握更多的信息,拥有更多的……可能性。
楚烬显然没料到他会如此回答,终于再次转过头,正眼看向他,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探究。
“留在本王身边?”他缓缓重复,语气莫测,“你可知道,留在本王身边,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随时可能被卷入更深的阴谋,意味着要与整个世界的恶意为敌,意味着……或许永远也无法实现那个“死遁”的梦想。
凌墨迎着他的目光,清晰地回答:“属下知道。”
他知道前路艰险,知道这个男人心思难测,知道他体内潜藏着致命的毒素和暴戾的因子。但不知为何,在经历了这许多之后,他忽然觉得,比起独自一人在未知的世界里挣扎求生,留在这个看似最危险的男人身边,直面已知的风暴,反而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踏实。
或许,从他穿越而来,阴差阳错地一次次改变剧情开始,他的命运,就已经和这个未来的暴君,紧密地纠缠在了一起。
楚烬久久地凝视着他,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彻底看穿。凉亭里只剩下秋风拂过枯枝的细微声响。
许久,楚烬才收回目光,端起自己那盏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他放下茶盏,发出清脆的磕碰声。
“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他站起身,玄色的衣袍在秋风中拂动,“凌墨,从今日起,你的命,就是本王的了。没有本王的允许,你连死的资格,都没有。”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和……一种近乎偏执的占有欲。
说完,他不再看凌墨,径直走出凉亭,玄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曲折的回廊尽头。
凌墨独自站在凉亭中,感受着怀中那空茶盏残留的余温,以及楚烬最后那句话在心头激起的波澜。
没有死的资格……
这话听着霸道专横,却奇异地没有让他感到恐惧,反而有一种沉重的、被枷锁套牢的宿命感。
他低头,看着石桌上那套精致的茶具,楚烬用过的那个茶盏边缘,还残留着一点淡淡的水渍。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那个“死遁”的计划,或许真的要无限期搁置了。
不是因为他失去了自由,而是因为,在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时候,有什么东西,已经悄然改变了。
秋风卷着几片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他脚边。
他弯腰,拾起一片叶子,叶脉清晰,边缘却已干枯卷曲。
如同他此刻的心境,复杂难言,却又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他将那片叶子攥在手心,冰凉的触感让他更加清醒。
前路依旧未知,风暴从未停歇。
但这一次,他决定,不再逃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