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暖阁对弈

楚烬那句“不需要病秧子”像一道无形的鞭子,抽在凌墨本就紧绷的神经上。养伤的日子变得不再仅仅是休憩,更像是一种被圈禁的焦灼。他按时用药,配合府医的针灸,甚至尝试着在不牵动伤口的前提下,活动戴着护腕的手腕,那瓶宫廷伤药的效果确实显著,胸口的隐痛和左臂的擦伤都以远超预期的速度愈合着。

他能下地行走的第二天,严长史亲自来了一趟,没有多言,只是将一份誊抄的、关于王五和那名嬷嬷“意外失足落水”的简报放在了他床头,然后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便离开了。

凌墨拿着那份轻飘飘的纸,却觉得重逾千斤。楚烬用最直接的方式,抹掉了他告发“龙血竭”一事可能带来的后续麻烦,也彻底斩断了柳盈盈通过这条线作妖的可能。这是一种无声的交代,也是一种强悍的宣告——在这逸王府内,他楚烬依然掌控着生杀予夺的大权。

又过了几日,凌墨伤势已好了七八成,行动无碍。这天傍晚,巽风前来传话,王爷召见。

凌墨整理了一下略显宽大的常服(他之前的影卫服在秋狩时破损了),深吸一口气,跟着巽风前往书房。他以为楚烬是要安排他重新当值,然而巽风却引着他绕过了书房,来到了与之相连的一处暖阁。

暖阁不大,却布置得极为雅致舒适。地上铺着厚厚的西域地毯,角落的鎏金兽首铜炉里燃着银霜炭,暖意融融,驱散了秋夜的寒凉。临窗设着一张紫檀木棋枰,两侧放着锦垫。楚烬并未穿正式的亲王服侍,只着一身玄色暗纹锦袍,未戴冠,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松松挽着,正独自坐在棋枰一侧,指尖夹着一枚黑玉棋子,凝视着棋盘上零落的残局。

这样的楚烬,少了几分朝堂之上的冷厉锋锐,多了几分文人雅士的闲散慵懒,但那眉宇间沉淀的阴郁和周身挥之不去的孤高气场,却让他显得更加难以接近。

“王爷,凌墨带到。”巽风在门外禀报。

“进来。”楚烬头也未抬,目光依旧落在棋盘上。

凌墨走进暖阁,温暖的空气包裹上来,带着一丝清冽的松木香气。他依礼躬身:“属下参见王爷。”

楚烬终于抬起眼,目光在他身上扫过,在他明显气色好转的脸上停顿了一瞬,随即用拿着棋子的手点了点对面的锦垫:“坐。”

凌墨微微一怔。坐?与王爷对坐?这于礼不合。他迟疑了一下。

“本王让你坐。”楚烬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

“……谢王爷。”凌墨不再犹豫,依言在楚烬对面的锦垫上坐下,姿态依旧恭敬,脊背挺得笔直。

楚烬将指尖那枚黑子“啪”地一声落在棋盘一角,然后推过手边的白玉棋罐:“会下棋吗?”

凌墨看着那罐温润的白子,老实回答:“属下……略懂皮毛。”前世他为了应酬客户,倒是学过一段时间围棋,但也仅仅停留在知道规则、能勉强下完一盘不至于太丢人的水平。

“陪本王下一局。”楚烬的语气不容拒绝。

凌墨只能硬着头皮,拈起一枚白子。他摸不清楚烬的意图,是试探?是打发时间?还是另一种形式的考察?

棋局开始。楚烬的棋风与他的人一样,凌厉,诡谲,带着一股不择手段也要绞杀对手的狠戾,落子极快,几乎不假思索。凌墨则谨小慎微,步步为营,他棋力本就远逊,加上心有顾忌,下得更是束手束脚,很快便被黑棋逼得左支右绌,大片白子陷入重围。

暖阁里只剩下棋子落在枰上的清脆声响,和炭火偶尔的噼啪。

凌墨的额头渐渐沁出细汗。他感觉这不像是在下棋,更像是一场无声的审讯,楚烬的每一次落子,都像是在逼问他的来历、他的目的、他隐藏在恭顺外表下的真实想法。

就在他的一条大龙即将被屠,败局已定时,楚烬忽然停下了落子的动作,指尖拈着那枚黑玉棋子,在指间缓缓转动,目光却抬起,落在了凌墨因紧张而微微抿起的嘴唇上。

“你可知,”楚烬忽然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那日秋狩,若你判断失误,或者力道稍有偏差,此刻坐在这里的,就不会是你了。”

凌墨执子的手一颤,一枚白子差点脱手。他稳了稳心神,低声道:“属下当时……并未想那么多。”

“没想那么多?”楚烬重复着这句话,嘴角那抹没有什么温度的弧度再次浮现,“每次都是‘没想那么多’,却能次次恰到好处地出现在关键之处。凌墨,你的‘运气’,未免太好了些。”

凌墨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他知道,楚烬从未真正相信过他那些托词。

他放下手中的棋子,抬起头,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迎上楚烬那深邃探究的目光。暖阁柔和的光线落在楚烬过于苍白却俊美无俦的脸上,在那双寒潭般的眸子里映出细碎的光点,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魅力。

“王爷,”凌墨的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平静,“属下不知该如何解释。属下只知道,在那电光火石之间,属下不能让那支箭伤到王爷。至于原因……或许,是因为属下觉得,只有王爷安然无恙,属下……才能有一线生机。”

这是他所能给出的,最接近真相,也最坦诚的回答。他不是为了忠君爱国,不是为了虚无的荣誉,仅仅是为了最原始的、基于利害关系的——自救。他与楚烬,在某种程度上,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

楚烬凝视着他,眸中的锐利和探究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东西取代。他没有说话,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他,仿佛要透过他的皮囊,看到他灵魂深处去。

暖阁里再次陷入寂静,只有两人之间无声的目光交汇在流淌。

许久,楚烬忽然将指尖那枚一直转动的黑子,随意地抛回了棋罐里,发出“哗啦”一声轻响。

“这局棋,你输了。”他淡淡道,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凌墨垂下眼:“是,属下棋艺不精。”

“棋艺可以慢慢练。”楚烬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本王身边,不缺棋艺精湛之人,缺的是……能在关键时刻,做出正确判断,并且敢于付诸行动的人。”

他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凌墨身上,那里面似乎多了一点之前从未有过的东西,像是……一丝极淡的认可?

“伤既然好了,明日便回来当值。”楚烬的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淡,“内室值守的位置,还给你留着。”

“……是,属下遵命。”凌墨起身,躬身应道。

“退下吧。”

凌墨行礼,退出暖阁。当他踏出那扇门,重新感受到秋夜的凉意时,才发觉自己的后背不知何时已被冷汗浸湿。

这一次暖阁对弈,没有刀光剑影,没有疾言厉色,甚至没有明确的质问和回答,但他却觉得比面对任何一场明枪暗箭都要耗费心神。

楚烬最后那句话,像是一个模糊的信号。他似乎在用一种极其隐晦的方式,承认了凌墨的价值,也划下了一条暂时的界限。

凌墨抬头,望着王府四角天空上稀疏的寒星,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

危机并未解除,前路依旧凶险。但至少,他暂时在这位心思深沉的逸王殿下身边,赢得了一隅看似安全的立足之地。

而这,对于一心想要“死遁”的他来说,究竟是幸运,还是更大的不幸?

他摸了摸怀中那瓶几乎用掉一半的宫廷伤药,冰凉的玉质瓶身,此刻却仿佛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

他不知道。他只能继续走下去,在这盘由命运和他人操控的棋局里,努力当好一颗……或许已经开始有了自己微弱想法的棋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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