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裂痕与药香
秋狩惊变的余波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涟漪层层荡开,席卷了整个朝野。皇帝震怒,下令彻查,一时间,参与秋狩护卫的各级将领、负责猎场安全的官员人人自危,京中风声鹤唳。
逸王府内,气氛更是凝重到了极点。楚烬从猎场回来后,便将自己关在书房内室,除了巽风和严长史等寥寥数人,谁也不见。府内护卫增加了三倍,明岗暗哨林立,进出盘查严苛到了极致,仿佛一只受创的猛兽,蜷缩起来,舔舐伤口的同时,用最警惕的目光扫视着所有可能存在的威胁。
凌墨被安置在内院一间独立的厢房里养伤。随行的府医仔细检查后,确认他左臂只是皮肉擦伤,并未伤及筋骨,但胸口旧伤因剧烈的撞击和摔落受到了牵扯,需要重新静养。楚烬赏下的那瓶宫廷伤药果然效果非凡,清涼的药膏涂抹上去,火辣辣的疼痛便能缓解大半。
他躺在不算柔软但干净的床铺上,看着窗外一方被高墙切割的天空,心情复杂。秋狩上那搏命一撞,后果便是他此刻被困在这里,动弹不得。但奇怪的是,这一次,他心中并没有太多后悔。
那不是出于对楚烬的忠诚,更像是一种……在生死关头,对自己所处阵营本能的维护?或者说,是一种不甘心——他林晓的命,可以为了自己的“死遁大计”而牺牲,但绝不能莫名其妙地折损在别人的阴谋暗算里!
那个放冷箭的刺客,至今未能抓获,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这更让凌墨确信,背后之人的能量远超想象。
养伤的几日,楚烬并未来看过他,但每日都会有侍卫准时送来煎好的汤药和精致的膳食,待遇远超一个普通影卫。负责给他换药的,也不是普通的仆役,而是巽风亲自指派的一名心腹侍卫,手法熟练,沉默寡言。
这种无声的“优待”,并未让凌墨感到安心,反而让他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自己与楚烬之间那根无形的线,似乎被这次意外绷得更紧了。他救了他,但也因此,更深地陷入了这个漩涡。
这天下午,凌墨正靠在床头,尝试着缓慢运转体内那点微弱的内息,温养胸口的伤处,房门被轻轻敲响了。
“进来。”凌墨以为是送药的侍卫。
门被推开,进来的却是一身玄色常服,面色依旧有些苍白的楚烬。他身后没有跟着巽风,只有他一人。
凌墨心中一惊,下意识地就要起身行礼。
“躺着。”楚烬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走到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目光落在凌墨包扎着的左臂和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上。
“伤势如何?”他问,语气平淡,如同例行公事。
“谢王爷挂念,已无大碍,再静养几日便可。”凌墨垂着眼回答,姿态恭谨。
楚烬沉默了一下,房间里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几分。他忽然伸出手,不是探向凌墨的额头或手腕,而是直接掀开了凌墨盖在腿上的薄被一角,露出了他戴着那对臃肿布护腕的手腕。
凌墨身体一僵,心脏骤然收紧。
楚烬的指尖轻轻碰触了一下那厚厚的布层,眼神里没什么情绪,却让凌墨感觉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这玄铁护腕,戴着可还习惯?”楚烬收回手,淡淡地问。
凌墨喉结滚动了一下,知道该来的终究躲不过。他低声道:“回王爷,属下……正在努力适应。”
“努力?”楚烬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那弧度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看来,是本王赏的东西,不合你用。”
凌墨头皮发麻,立刻道:“王爷赏赐,皆是恩典,是属下愚钝……”
“愚钝?”楚烬打断他,目光如同实质,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能在电光火石间,判断出撞击马匹是救本王的最佳方式,甚至不惜自身安危的人,会愚钝?”
凌墨哑口无言,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他知道,楚烬根本不信他那一套“忠仆本能”的说辞。
“凌墨,”楚烬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告诉本王,你究竟是谁?或者说……你想要什么?”
来了!最核心的问题!
凌墨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他不能说出穿越的真相,那只会被当成妖言惑众,死得更快。他也不能完全暴露自己“死遁”的计划。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楚烬那深邃得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目光。他知道,此刻任何一丝闪躲和犹豫,都会引来灭顶之灾。
“王爷,”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沙哑,但眼神却努力维持着一种近乎坦荡的平静,“属下就是凌墨,逸王府的影卫。属下所求……从未改变,只是希望能活下去,更好地为王爷效力。”
他没有否认自己的“不寻常”,也没有承认任何具体的“图谋”,只是将动机归结为最原始、也最无法反驳的——“求生”,以及依附于主子的“效力”。
楚烬盯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各种情绪飞快地闪过——审视,怀疑,探究,甚至还有一丝极淡的……了然?
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无声的较量在目光中激烈进行。
良久,楚烬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他没有再追问,而是话锋一转:“柳盈盈,病了。”
凌墨一愣,不明所以。
“太医说是忧惧过度,心脉失养。”楚烬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需要好生静养,短期内,不会再来烦你。”
凌墨心中一震。楚烬这是在告诉他,柳盈盈已经被他控制住了?是因为“龙血竭”之事,还是因为秋狩刺杀可能与她有关?他是在……安抚自己?
这种认知让凌墨感到一阵荒谬和不安。
“本王中的毒,”楚烬忽然又换了一个话题,目光锐利地看向凌墨,“你知道多少?”
凌墨的心再次提了起来。他知道楚烬迟早会问这个!他斟酌着词句,谨慎地回答:“属下……只是觉得王爷身体不适,似乎与某种热毒有关。具体……属下并不知晓。”
他半真半假,既点明了自己有所察觉(否则无法解释之前的种种行为),又表示不知详情,将皮球踢回给楚烬。
楚烬看着他,没有再逼问,只是淡淡道:“很好。不知道,就继续不知道下去。有些事,知道得太多,对你没好处。”
这话像是警告,又像是一种……变相的保护?
凌墨越发看不懂眼前这个男人了。
楚烬站起身,似乎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他脚步顿住,没有回头,声音飘了过来:
“那瓶药,记得按时用。本王身边,不需要一个病秧子。”
说完,他推门而出,身影消失在门外。
凌墨独自坐在床上,看着重新关上的房门,久久无法回神。
楚烬这次来访,看似没有给出任何明确的答案,甚至充满了试探和警告,但凌墨却敏锐地感觉到,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发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
那道横亘在主子与影卫、怀疑与忠诚之间的坚冰,似乎被秋狩那一撞,撞出了一道细微的裂痕。而楚烬最后那句看似嫌弃的话,却仿佛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关切?
凌墨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个荒谬的念头。
他低头看着自己手腕上那对滑稽的布护腕,又摸了摸怀中那瓶触手生凉的玉瓶,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杀机四伏。但这一次,他仿佛在浓雾中,看到了一盏极其微弱、摇曳不定,却真实存在的……灯火。
只是他不知道,这盏灯,最终会指引他走向生路,还是……更深的陷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