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壳子的原主人
码头上,顾剑背着简单的行囊,他传信说已经决定当一个真正的剑客,四海为家。郁见匆匆赶来送别,还没说上几句话,李承鄞突然从街角冒出来,神色倒像是真的不舍。
“表哥,你真的要走吗?”
顾剑精神很差的样子,脸色苍白,嘴唇发青,他闻言又看了郁见一眼,随即向他们郑重地拱了拱手,脸上擎着一点笑容,温声道:“郁见,太子殿下,就此 别过,保重!”
郁见本想劝他养好精神再走,岂料顾剑的执拗超出了他的想象,好话说尽愣是没松口,只得在约定的时间过来送别。江上风大,顾剑不时屈指捂在嘴边咳嗽,小船渐行渐远,他遥遥地冲郁见挥手道别,身影在风中越发显瘦削单薄。
郁见心里隐隐有些不安,直到小船消失在浓雾中,才转过身问身边的人,“李承鄞,他为何突然要走?”
李承鄞把他的手拢在手心握住,微不可查的叹了一口气,语气却有些敷衍,“或许,是想明白了”
郁见总觉得他话里有话,追问道:“这是何意?”
“知难而退,你已经是我的妻,难道他还赖着不走?”
“李承鄞!”
“回去吧,这里风大”
郁见得不到答案,撒开他的手径自往回走去,李承鄞连忙追着上了马车。
回宫后,郁见总放心不下,或许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连半月夜里总做些奇怪的梦,又加上食欲不佳,反反复复折腾得整个人瘦了一圈。太医问诊后也只说肝火旺盛之类的话,开了方子,李承鄞陪着他喝了几日药,没心没肺地打哈哈装糊涂。
恰逢西洲使臣入宫觐见李承鄞,向凤仪宫递了拜贴。来人格外客气守礼,恭敬地向郁见问安,随即从左衽衣襟里掏出一封信呈给他,“九公主命人让我务必亲自交给王子”
信封上的钤印完好,郁见小心地拆开,入目满纸涂鸦墨迹确实是小枫的作风,字迹却好了许多,整整四页纸,小枫说她遇到了一个很厉害的勇士,过些日子就要成亲了,考虑了很久还是希望他能去西洲观礼。
使臣说廿日后西洲将迎来大喜事,郁见想着二者应是同一件事情,由衷的为她高兴,拿着信反复看了好几遍,笑容可掬。从澧朝快马加鞭赶过去只需十六七日,使臣在驿馆等候回复,郁见去御书房没见到李承鄞,便写了信让时恩转交。
出城很顺利,裴照见着是他便让人放行了。马车昼夜不停地赶往西洲,郁见不知怎的身体发虚,时常夜里盗汗,使臣不敢怠慢他,一路上关怀备至。
队伍在大喜的日子堪堪赶到西洲,只见王城各处张灯结彩,人潮涌动,一派喜气祥和的景象。
西洲王亲自出城来迎接他,热络地拉着他的手入王宫。不知怎的,手指接触的一瞬间郁见无端生出一点抗拒,然而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表露出来,只得任由西洲王拉着进入殿中。
郁见四处寻不到小枫,西洲王一个劲地劝酒,盛情难却,几杯葡萄酒下肚身子便有些不听使唤。
昏睡过去之前,脑海里闪过一些陌生的画面,似乎都与西洲有关。郁见不受控制地轻声唤了一下“五哥”,黑暗中只听得琉璃盏应声而碎。
“五日之内你若驯服不了雄鹰,本王就将那个女人的尸首扔去沙漠里喂狼!”
郁见猝不及防被这粗犷的声音吓了一跳,缓过神才发现仍在西洲王宫,只是眼前的景象却十分陌生。不远处的中年男子正在训斥一个身形单薄的少年,隔得那么远,他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少年内心深处的恐惧。
中年男子嫌弃地瞥了一眼跪伏阶下的少年,怒气冲冲地离开了。那少年慢慢地抬起头,郁见瞬间被惊得瞪大了双眼,他竟生的和自己年少时一模一样。
郁见情不自禁地跟着少年走到马厩旁边的破烂帐篷里,一路上没有人留意他,仿佛他不存在一般。
画面一转,雄鹰被人故意射死了,少年趴在沙丘上声嘶力竭地哭喊,所有人都嘲笑他。郁见这才知道他似乎没有名字,郁见发不出一丁点声音也没有实体,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受人欺负。
突然,一只羽箭直直地钉在胡杨的树干上,同样稚气未脱的声音随之传来,“我倒要看看谁敢动手!”
锦衣少年骑着马儿飞驰而来,从马背上附身朝沙丘上的人递过来一只白净的手,“走!五哥带你再去猎一只来!”
郁见慢慢地露出笑容来,原来竟是如今的西洲王。
长空下,郁见惊讶地发现少年身手不凡,骑射明显比年少的西洲王高明许多。
两人等了一天也没有一只鹰经过,倒是猎了不少野物。星垂平野,他们就在林子里生了火堆,两个人挨在一起待到了天亮。
年少的顾剑已习得一身好武艺,少年常常躲在暗处偷看他练剑,锦衣少年因此险些和顾剑大打出手,还好小枫及时出现才制止了一场闹剧。从此,少年出门便蒙着脸,不再以真面目示人。
渐渐地,他们从少年长成了青年,中年男人两鬓微霜,对他却依旧没有好脸色。他开始偷偷和小枫一起出宫骑马,和顾剑学习武功,更多的时候是被当时的五王子带在身边。
一切仿佛都在往好的一面发展,中年男人也就是小枫的父亲,慢慢地注意到他,小枫开心地告诉他父王要恢复他六王子的身份。与此同时,郁见的内心和他一样百感交集,余光却留意到一旁脸上变化莫测的五王子。
果然,老西洲王生辰临近,五王子一碗秘药废了青年的武功,一夜之间他成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西洲崇尚力量,青年的人生再次跌回谷底,六王子一事再无人提及。几番刺杀五王子失败后,他被西洲王吊在木架上等死,郁见能感受到青年痛不欲生后逐渐凉下来的灵魂。
青年没死成,五王子不知如何说服西洲王将他收作身边的侍卫。草原上,五王子醉酒搂着他道出心底积压多年的情愫,青年听了却只感到愤怒和恶心。挣扎中,他刺伤了五王子趁乱逃到天艮山,绝望之下跳入忘川……
好冷,身体突然恢复知觉,郁见打着寒战睁开双眼,宫殿内熟悉的陈设令他顿时毛骨悚然,一时间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都说只要喝了忘川水就什么情谊都不记得了,可是你叫我五哥,你也想起来了对吗?郁见这个名字很不错,谁给你取的?”
郁见神经紧绷,被骤然响起的声音惊了一跳,他一咬舌尖才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他是郁见,那不过是一个梦,与他无关。
“你,还恨我吗?”
西洲王见他迟迟不肯回应,再次耐着性子问道。
曾经疯狂的五哥已经长出胡子,肩上的重担容不得他再肆意妄为,郁见此时才读懂第一次见面时他的眼神中的隐忍。那时候小枫刚被自己从忘川救上来没了记忆,想必他以为郁见也是如此。只不过这句话说得太晚了,郁见既代替不了那个青年做决定,也不想让恶人就此心安。
“西洲王说笑了,郁见这个名字自然是我爹娘取的,小枫认我做兄长,我又以六王子的身份到澧朝和亲,按照规矩理应唤你一声五哥,冒昧之处还请西洲王见谅”
西洲王终究不似李承鄞沉得住气,他闻言当即苦笑起来,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好不精彩!
“我总会想起过去一起打猎,一起比武的日子,后来我一直在想,若没有那一碗药,若我一直将你囚在身边,结局会不会不同?我一直以为你不肯原谅我,却原来只是你把一切都忘了!”
西洲王猛然扑过来揪住他的衣领,“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吗?若你成了我弟弟,那我这么多年的等待算什么!没想到几番折腾,竟便宜了那个中原人!我如何甘心!”
郁见被一场大梦折腾得心力交瘁,强撑着的身体被他晃得几欲散架,腹中隐隐作痛。
“西洲王,记不起来如何,记起来又能如何?我如今乃澧朝皇后,请你自重!”
衣襟一松,郁见捂着腹部跪坐在床上眉头紧锁。西洲王咧了咧嘴终究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一抬手狠狠地抹去眼泪,跌跌撞撞地朝殿门走去。
“郁见,五哥配不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