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三)湖心对白
郁见沿着宫墙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段路,散播谣言的人揪出来了,是青鸾殿的人。李承鄞知晓后过去发了好大一通火,当众拖了几个人在院子里打板子,眼下青鸾殿没有人敢同赵良娣说话。
郁见思忖着茶楼里听到的事情,脉络逐渐清晰:赵瑟瑟的哥哥也算是李承鄞一手扶植起来的,如今高相一倒他在朝中没有了威胁,赵家于他而言反而成了最大的威胁,狡兔死,走狗烹吗?
想来赵良娣也是个苦命人,李承鄞要对付高家的时候便将她捧在手心里,如今却是一点面子都不给。他想到绪宝林受伤的眼神,和赵良娣的慢慢重合在一起,李承鄞曾经也温情款款地待过她,一朝不喜便不闻不问,弃之如敝履。李承鄞不惜代价将他拘在东宫,又想得到什么呢?
“公子,太子殿下身边的人”
永娘眼尖,瞥见转角处领头的人,连忙提醒郁见。眼下回头却是来不及了,郁见索性拐了一个弯迎上去,他们原本打算去看看绪宝林,眼下却像是去找李承鄞的。
双方一碰面,小太监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让人将东西呈上,说是太子殿下特意挑选的礼物。郁见并不是真心要去寻人,正好借看礼物的由头折回承恩殿,穿过院子,永娘屏退了周围的人,直夸他机敏。
郁见心中苦笑,机敏不敢当,这反应都是和李承鄞学的,用在他身上最合适。
“永娘,我终于明白小枫为什么不喜欢这里了”除却国仇家恨,整日靠耍心眼过日子,任谁也不会喜欢吧。
永娘闻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您和九公主太像了,她年龄还小,再过一两年应该也是您这样的性子”
这句话有些熟悉,之前顾剑也说过类似的话,如今回想起来却恍若隔世。一路走来,好似除了小枫,所有人都不同了,又或许,谁都没变,他自己也是其中之一,就像李承鄞和青鸾殿的那个小丫头所说的,他一直在逃避问题,在装傻。
上巳节前夕,郁见避开永娘偷偷出宫了,四幕闭合,长街上却热闹依旧。郁见举着一个精致的小糖人在昏黄的光影中穿梭,孤孤单单地来到这里,过了这么些年,还是形影单只,放不下过往,辨不明是非,看不清前路。
转角处,清风拂过,一阵清香扑鼻而来,郁见循着气味偏过头,一个清秀的姑娘正在树下卖香囊,香囊上绣了精美的图案,坠着小小的美玉流苏。
“就这个吧”
郁见猛然抬起头,李承鄞选了一对镶玉的远山绣图香囊,递给姑娘一片金叶子。
“不必找了”
李承鄞半张脸隐匿在夜色中,带着一点诚恳的笑容,眼睛格外明亮,态度谦和得像个普通人家的公子。
姑娘额外送了一对上好的墨玉扳指,包好了径直捧到郁见跟前,红着脸瞥了一眼李承鄞又看向他,笑的腼腆:“公子,可还喜欢?”
可还喜欢?
郁见愣愣地看着她,李承鄞接过东西轻轻地笑起来,“你怎么了?”
“没事”
说话间李承鄞拉着郁见朝码头走去,裴照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们身后。郁见想把糖人送给他,手伸到一半,李承鄞弯下腰一口含住了半截,裴照连忙冲郁见一颔首退到远处数星星去了。
“你喜欢吃这个?”
李承鄞白了他一眼,乐颠颠地将糖人啃了个干净,也不说话。
郁见看着小舟靠岸,径自撩裾上去在船头坐下。李承鄞不情愿地付了船家银子,坐到船尾主动划船,长桨往堤岸一撑,小舟悠悠地离了岸。
到湖心,李承鄞把双桨固定在船上,郁见率先开了口,“你水性不错,两年前我在这里落水,你为何不救?”
李承鄞诧异地抬起头,俨然没料到他会翻旧账,皱着眉百口莫辩。郁见点了点头也不甚在意,继而又道:“若有朝一日一日西洲对你没有用处了,你会不会……”
如果李承鄞是个轻诺的人,那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妥协还有什么意义呢?
“不会,我说过只要你留在我身边,西洲便会平安无事”
“那倘若你厌倦了呢?像对绪宝林和赵良娣一样不再需要我了,你还会遵守承诺吗?李承鄞,曾经你在这里亲口说的我并不重要,如今你让我相信你,为什么呢?”
李承鄞张了张嘴,“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要你的实话”
郁见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脸,“你从来只说一半,让我去猜,现在一切尘埃落定,我都认命了你还要我猜什么”
李承鄞歪着头,目光穿过他一直看到遥远的夜色中去,“我以为你知道,到头来是我多疑了”
船桨拨动湖水,伴随着李承鄞低沉的声音传到耳朵里,比说书先生的话本子生动许多。
事实和郁见的猜测大同小异,李承鄞的母亲顾淑妃就死于高相和皇后的算计,顾家也被陷害落得满门抄斩。三年前他到西洲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表哥,才知道自己一直以来都在仇人膝下尽孝,所有的计划大抵都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顾家的事陛下没有怀疑过吗?”
李承鄞闻言像是听了什么异常可笑的事情,嘴巴咧开又合拢,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郁见也发觉这从来都不是一个问题,如今的高相对李承鄞就好比当时的顾家对皇帝,有罪与否从来都不重要。
“郁见,我和他先是君臣,然后才是父子”
原来如此,难怪李承鄞说比皇帝更难做的是太子,帝王的宝座是冰冷彻骨的,所有人在权力的驱使下都变成冷血怪物,李承鄞也不例外。
回到岸上,李承鄞把刚买来的一对香囊取出来一只细心地佩戴在郁见的腰间,“如今这样,你可还会觉得我吓人?”
郁见想了想,他确实说过李承鄞太吓人了,可仔细想想,真正吓人的是此方世界,是醉心权利的圈子,是一代一代周而复始的追逐权势的人心,他们生于此并困于此。至于他本人,若只是论身世,确实也挺可怜的,但论起他的那些手段,郁见不愿再想。
李承鄞取出另一只一模一样的自己佩戴好,眼眸低垂,脸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孤寂意味。
“那你呢?你害怕过吗?”
这种事情但凡正常人都可能会害怕吧?哪怕只有一瞬间。
李承鄞怔愣片刻,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从小到大耳边充斥的都是优不优秀,够不够格。他心中一动随即张开双臂将郁见严实地揽进怀里,夜风微凉,这个怀抱也带了些寒气。
“不记得了”
郁见任由他抱着不说话,当一个人习惯了以谋略手段获取一切,尝到甜头后还会有真心可言吗?正想着,瞧见裴照欲言又止地来回走动,心里咯噔一下,连忙推开李承鄞,“太子殿下,宫门下钥了”
两人立刻发足狂奔,裴照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马车转到宫墙下,李承鄞拉着他绕了一大圈,从一颗大树上一番借力翻到高墙里面去。他们沿着宫墙小跑了一阵,借着皎洁的月光做贼似地摸到承恩殿的大门口,永娘正领着一群宫人焦急地等在院子里,见着他们牵着手进门,长长的舒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