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东宫里的人
郁见刚放下筷子,目光看向台阶压低声音笑骂出声,“活该,李承鄞,这台阶真是好样的!”
永娘在门口看着他的笑容,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个明媚灿烂的小姑娘,心底生出一些异样的感觉,回过神来径自摇了摇头,上前低声劝道:“公子,请恕婢子多嘴,往后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可不能再说了”
郁见被这声音一惊,才反应过来若是被有心人听到就麻烦了。想到这一层,寒意从脚底慢慢地爬上来,直窜到心脏里去。
永娘见他脸色变了又变,连忙跪下认错:“婢子失言,请公子恕罪!”
郁见暗自动了动手指,拇指用力掐了一下食指指腹,这才镇定下来。他看了一下永娘,上前要扶她起来,“姑姑分明是好心,我怎么会怪你,快起来”
永娘松了一口气,谢了恩规规矩矩地起身,“公子折煞婢子了,您唤永娘便是”
郁见沐浴后已经换了澧朝的服饰,手串被广袖遮掩着只露出一点点彩色的丝线,永娘悄悄地瞥了一眼,神色有些复杂。郁见早就发现了,从踏进承恩殿伊始,永娘对他的手串似乎颇感兴趣,索性抬起手来,“永娘,你是不是认识这个?这是两年前小枫送给我的”
“公子慎言”
永娘又要跪,郁见一把扶住她的手臂,“怎么了这是?”
“两年前太……九公主尚在宫里,而公子也远在西洲,如何见面?奴婢不识此物”
郁见盯着她半晌,有些无奈,“永娘,你说得对”
院子里花圃的西侧置了一架秋千,他沿着小径一路过去,秋千不算新了,架子上爬着几根往年的藤蔓,叶子早就落光不知在哪里腐烂成泥,干枯的茎却还稀稀拉拉地缠在架子上。黄昏的光给院子里的一切披上了轻薄的轻纱,他看不清永娘的脸,两人隔着一点距离,仿佛各自蒙了一块面纱。
“后来小枫总是哭,李承鄞是不是对她很不好”
郁见见等了一会儿,“这里没有其他人,你和我说实话吧,小枫说在宫里只有你对她好”
“九公主是一个很正派的姑娘,只是不适合这宫闱”
永娘慢慢地开了口:“太子殿下也不坏,在这里,有很多事情身不由己……”
小枫确实是一个好姑娘,至于对李承鄞的评价,他实在不敢苟同。郁见抚摸着秋千慢慢地坐上去,想起小枫的嘱托,又抬眸认真道:“小枫让我替她谢谢你,她说永远都不会忘了你的”
“照顾她是婢子分内的事情,能得到她的挂念是婢子的福分,如今……也好”
天色开始暗下来,院子里陆陆续续地掌了灯,永娘站在一片模糊的光影里,树荫和太空的颜色渐渐地融在一起。郁见轻轻地叹了口气,以后就要长长久久地待在四方院墙之内了。
“公子,奴婢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没有人敢忤逆太子殿下,惹他不开心只会自讨苦吃,公子贵为太子妃,明着没人敢欺负您,但这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何不顺了太子殿下的意就当为自己寻个庇护?”
在这东宫里,最该防的恐怕是太子殿下才对,郁见想到之前的种种,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开口,“我不是为了他来的,自然不会主动寻他不快”
永娘摇了摇头,郁见从秋千上起身替她把话说了出来,“我们西洲人都这么倔,你也别劝了,我心里有数”
洗漱后,永娘把一只暗红色的小盒子交给他,说是小枫的,一直没有打开。
郁见捧在手里拿到灯光下,盒子没有上锁,很容易就打开了,里面有很多信封,竟然全都是给他的。
郁见皱着眉看了看永娘,发现她也一头雾水,两人凑在昏暗的灯光下一封封拆开,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笔墨不多,一笔一划细细的描摹着喜欢。
郁见还要看,永娘却当机立断取了火盆来,将所有的信全倒进去,“公子,奴婢这么做也是为了你们好”
她说着举起一封信伸到火焰上眼看着就要点着了,郁见心里一酸,“过两天我……”
恰逢此时,门外小丫鬟轻轻敲响了房门,说赵良娣派人送了东西问候太子妃。待她退下,郁见当即将小桌上灯里的油全倒在火盆里。永娘起身站在屏风后,挡了跳跃的火光。
眼看信都烧光了,郁见突然反应过来,“这些信都只是小枫一个人的笔记,信中内容也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话,留着其实也无妨”
永娘有些忍俊不禁,“不过是怕太子殿下瞧见了多想,您刚来还是不要惹他生气”
什么!郁见低头看着一盆子灰,此时抢救已经晚了。
三日后,赵良娣来了。
郁见以往常听小枫提起她,心里有些不喜,可眼下不见却不行。他一边往前院走,一边忍不住腹诽:李承鄞这个渣渣,娶了几个老婆还要来招惹他。
赵良娣规规矩矩地站在前厅,形容高挑温婉,倒是个美人。看见他,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有些仓促的行礼,却一时间不知该如何称呼,语速放慢了半拍。
郁见笑了笑,“不必多礼”
赵良娣很会看眼色,寒暄了两句就起身告退,她带了一对红色飘花玉发扣过来,郁见不想欠人情索性让永娘挑两件东西送给她,算是礼尚往来。
永娘带着两个人下去,等待的间隙,赵良娣悄悄地抬头看他。郁见端着茶盏抿了一口,“你叫瑟瑟吧,我知道你喜欢李承鄞,我不喜欢他,你不必如此提防我,怪累的”
“太子妃说笑了,瑟瑟嫁入东宫只因爱慕殿下,而且太子妃这般风光霁月的人物,瑟瑟只有钦慕之意,何来提防一说?”
好吧,又是一个假人,和李承鄞真登对,郁见不想说话了,两人安静的喝茶。片刻后赵瑟瑟的目光又飘了过来,适逢郁见抬眼,两人四目相对一时无言,郁见垂眸笑了笑,还未开口,永娘已经捧着一个精致的小盒子进门,赵良娣起身告辞,带着丫鬟匆匆离开了。
这是做什么?郁见皱了皱眉,永娘也疑惑不解。
“赵良娣一向稳重,婢子也是第一次见她失态”
说起失态,今日赵良娣不是第一个了,郁见眨了眨眼睛,永娘也笑了起来。在她之前皇帝身边的公公送来一些赏赐,玛瑙珠翠、绫罗绸缎、金器玉盏等等,还有很多是女子的首饰,玉镯玉钗之物。他倒是不介意,领着殿里的人谢恩,又恭敬地将人送出去,反观那个公公的脸色却是精彩绝伦,比起赵良娣有过之而无不及。
事后,永娘叫人将东西一件件收录入库。郁见握着两支金钗,突然想起来年前下雪那日,李承鄞给他的那一袋金叶子,说是零用钱,比起这些,那个的确实不多,但是以后这些也可以变成他的“零用钱”了。他记得当时他和小枫看到这些开心的合不拢嘴,如今他的心里却只剩下讽刺与不堪。
“公子?”
良娣走的很快,身影不一会儿就隐在门后了,永娘看向空空如也的殿门,轻声道:“公子怎么知道她会过来?”
“看看情敌长什么样,探探虚实”
郁见说得有些漫不经心,永娘已经习惯了他那些奇奇怪怪的说法,跟着点了点头,叹道:“这位倒是身后有赵家”
郁见想了想,东宫除了青鸾殿里的赵良娣,在偏院住着一个绪宝林,永娘的言外之意莫非是那位过得似乎并不好。
“如果她过来,便也挑些东西送给她吧”
永娘了然,“公子心善,恕婢子多嘴,她并不讨殿下喜欢,听说前些几日病了,身边也没人照顾,现下倒是没什么消息”
郁见不认得路,永娘领着他过去,仿佛从繁华的都市辗转到了平民窟:承恩殿里干净的一尘不染,他整日里盼着院里的第一枝春花绽放,而这里落叶一层一层的堆积在角落里,举目四望处处透着萧索。
院子里只有两个看门的人,绪宝林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坐在院子里发呆,她梳着简单的发髻,头上斜插了一朵浅朱色头花,脸上没有抹脂粉,形容憔悴。郁见走进院子,她立刻起身,待看清了人,眼中的光彩又一点点黯淡了。
她规规矩矩地见了礼,亲自接过永娘的礼物抱在手里,豆大的泪珠噼里啪啦地砸在手背上。郁见上前询问,她又连声告罪,眼泪却止不住。来澧朝时礼官给郁见开了“小灶”说过失仪之罪,大抵便是此刻这样,他假装不知道。永娘问了些吃穿用度之类的话,她也只是一个劲地摇头,生怕说错一个字。
“永娘,她终究是李承鄞的人,怎么过成这样?”
永娘听了他的话脸上又露出清浅的笑容,“公子和九公主一样是好人,以往有九公主照拂这里还好过些,您没来这段时日,是赵良娣在掌管一应事务,她未必会像您这么想,宫里的人惯会拜高踩低,怎会为了她得罪赵良娣?”
郁见点了点头,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院子,永娘悄然停下脚步,只剩他只身绕到后院去,周遭渐渐的安静下来,脚步声越发清晰。
“去做什么了?”
郁见循着声音望去,只见秋千架旁边的人慢慢地转过身来。看见他,郁见脑海中又浮现出绪宝林的脸,看那模样应该是喜欢李承鄞的,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