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老实人豁出去

许都的空气仿佛一夜之间凝固成了冰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流言像暗处滋生的苔藓,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街头巷尾的议论声低了,行人的脚步快了,连荀府门口值守的侍卫,眼神都比往日锐利了许多。

我知道,该来的,终究是要来了。

虽然我还没准备好具体怎么做(从来都没有准备好……)

这几日,我更是寸步不离地守着书房,几乎成了荀彧身后一道沉默的影子。

他处理公务,我就在旁边磨墨(这次小心控制着浓度);他召集属官议事,我就躲在屏风后面假装整理卷宗,实则竖着耳朵偷听。

夏侯惇来过几次,每次都是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气冲进来,铠甲上甚至带着未干的泥点。他面容刚毅,眉头紧锁,那双锐利的眼睛因为连日奔波和焦躁布满了血丝。

“文若!濮阳、陈留等地已有异动!张孟卓那厮,怕是真要行不义之事!”夏侯惇的声音如同金石交击,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吕布那三姓家奴的兵马,已至河内,其心昭然若揭!”

荀彧坐在主位,神色依旧平静,只是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

他抬手示意夏侯惇稍安勿躁:“元让将军,稍安。我已命各城加强戒备,鄄城、范县、东阿三城互为犄角,程仲德也已前往范县协防。眼下敌情未明,我等不可自乱阵脚。”

看来程煜已经离开了,这进展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未明?还要如何明了!”夏侯惇猛地一拍案几,震得茶杯晃了晃,“难道要等吕布那厮兵临城下才算明了不成?!”

“将军!”荀彧的声音略微提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正因情势危急,更需冷静。张孟卓与陈公台若真与吕布勾结,其意在兖州根本。我等首要之务,是稳住鄄城,保住根基,以待明公回师。”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定海神针般,让焦躁的夏侯惇勉强压下了火气,只是胸膛依旧剧烈起伏着,像一头被困住的雄狮。

我看着这一幕,手心捏了一把汗。这就是历史的现场直播啊!比史书上寥寥几笔惊心动魄多了!

终于,在一个阴云密布的下午,张邈和陈宫,联袂而至。

他们依旧是那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张邈脸上甚至带着几分故作为难的“恳切”,而陈宫则是一贯的清高,只是眼神深处闪烁着志在必得的光芒。

我被荀彧示意留在屏风后,心跳如擂鼓。

果然,寒暄不过几句,张邈便图穷匕见,他叹息着,将一块调兵的符节放在了荀彧面前的案几上:“文若啊,曹公远征徐州,久久不归。如今兖州空虚,吕布骁勇,率军来投,此乃天意,意在共襄盛举,护卫州郡。吾等岂能拒之门外?不如迎吕将军入主,共保兖州安宁。”

屏风后的我听得牙痒痒,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共保安宁?分明是引狼入室,鸠占鹊巢!

陈宫在一旁补充,语气带着施舍般的优越:“文若兄乃王佐之才,若能顺应时势,辅佐吕将军,他日功业,未必在曹公之下。”

我紧张地屏住呼吸,等待着荀彧的反应。

书房内陷入了一片死寂。我能想象荀彧此刻的表情,定是那副惯常的平静,只是眸色会比往日更深沉。

片刻后,荀彧清朗而坚定的声音响起,不带一丝波澜:“孟卓、公台,此言差矣。曹公奉天子以令不臣,明哲忠贞,乃天下所望。吕布,骁勇则骁勇矣,然其人反复无常,无信无义,焉能托付州郡?兖州乃曹公根本,彧受明公所托,留守于此,唯有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纵使身死,亦不敢有负所托!”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如同磐石,不容动摇。

张邈和陈宫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张邈还想再劝,陈宫却已冷笑一声,拂袖而起:“既如此,道不同不相为谋!文若好自为之!”

眼看谈判破裂,两人就要悻悻离去。我躲在屏风后,急得直跺脚。就这么让他们走了?历史上荀彧好像还稳住了一个叫郭贡的军阀来着?现在这情况……

就在这时,我脑子一热,也顾不上什么隐藏不隐藏了,猛地从屏风后钻了出来,声音因为紧张而带着一丝微颤,却足够清晰:

“令君!二位先生请留步!”

一瞬间,书房内三个男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

荀彧眼中闪过一丝清晰的错愕,他似乎完全没料到我会在此刻突然现身。张邈和陈宫则是皱紧了眉头,看着我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穿着粗布衣裙却难掩绝色姿容的“婢女”,面露不悦与疑惑。

“哪里来的无知婢子,此处岂容你放肆!”陈宫厉声喝道。

我强迫自己忽略那两道不善的目光,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到荀彧身侧稍后的位置,微微屈膝行了一礼,然后抬起眼,目光清澈地看向张邈和陈宫,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而笃定:

“小女子冒昧,并非有意打扰诸位先生议事。只是方才偶然听闻二位先生欲迎吕将军入兖州,心有所感,不吐不快。”

我顿了顿,在荀彧略带探究和阻止意味的眼神中,继续说了下去,语速略快,像是怕自己后悔:

“吕将军骁勇,天下皆知。然其辗转漂泊,先后依附丁原、董卓、王允,却皆未能长久,何也?非时运不济,乃因其性如豺狼,难以驯服,更无立身之基业与信义可言。二位先生欲借其力,无异于引虎驱狼,只怕虎患未除,反受其噬!”

我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荀彧的表情。他起初是惊愕,随即眉头微蹙,似乎在思索我的话。当我说到“立身之基业与信义”时,我注意到他握着扶手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看向我的眼神里,那份惯常的温和纵容之外,第一次染上了些许真正的、带着惊异的审视。

张邈脸色铁青,陈宫则冷笑连连:“荒谬!一介女流,也敢妄议天下大事!”

我豁出去了,挺直了脊背(虽然腿有点软),迎着陈宫讥诮的目光,声音反而稳定了下来:“小女子确实见识浅薄。但小女子曾听乡野老人言,与人谋事,当观其品性根本。根基不稳,纵有擎天之力,亦如沙上筑塔,倾覆只在旦夕之间。吕将军固然勇武,然其品性……呵呵,天下谁人不知?二位先生乃当世名士,智者千虑,难道真要行此险招,将兖州百姓身家性命,寄托于一反复无常之辈手中么?”

我说完这番话,感觉后背都湿透了。书房里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张邈和陈宫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简直是青红交错,尤其是陈宫,那眼神像是要将我生吞活剥。他们大概从未被一个“婢女”如此直白地戳穿心思和质疑智商。

而荀彧,他一直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我。此刻,他的目光落在我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上,那眼神复杂极了。有惊讶,有思索,有对我大胆行径的不赞同,但似乎……还有一丝极淡的、被那番“沙上筑塔”的比喻所触动的了然,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重新认识我般的亮光。

他并未立刻表态,只是缓缓站起身,对张邈和陈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语气恢复了惯常的从容,却带着送客的决绝:“二位,请吧。彧心意已决,兖州之事,不必再议。”

张邈和陈宫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又看了看面无表情的荀彧,知道事不可为,最终只能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书房里只剩下我和荀彧两人。

我站在原地,心脏还在砰砰狂跳,刚才强装出来的镇定瞬间瓦解,只剩下后怕和忐忑。我偷偷抬眼去看荀彧,不知道他会如何处置我这个“放肆”的家伙。

荀彧没有看我,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阴沉的天色,背影依旧挺拔,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我身上,那眼神不再仅仅是看一个胡闹的孩子,而是带着一种深沉难辨的意味。

“林姑娘,”他开口,声音比平日更低沉些,“你方才所言……是谁教你的?”

我心里一紧,赶紧低头:“没、没人教,就是……就是我自己瞎想的。”

“沙上筑塔……反复无常……”荀彧轻声重复着我刚才的话,随即,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姑娘……真是每每出乎彧之预料。”

他走到我面前,距离不远不近,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礼节。他低头看着我,我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股清冽的、令人安心的书墨香气。

“今日之事,姑娘僭越了。”他的语气带着告诫,却并无多少责备之意,反而更像是一种……无奈的确认。

我抬起头,撞进他那双深邃的眼眸里。这一次,我在那温和的底色下,清晰地看到了一丝探究,一丝好奇,甚至还有一丝……因为被意外助力而产生的、极其微妙的波动。

“我只是……不想看令君为他们所欺。”我小声嘟囔,脸颊有些发烫。

荀彧闻言,微微一怔,随即,唇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快得让我以为是错觉。

“回去吧。”他最终只是淡淡地说道,重新走回书案后,“今日之事,勿要再对他人提起。”

我如蒙大赦,赶紧行礼退下。走到门口时,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荀彧已经坐回了原位,重新拿起了笔,似乎又要投入到无尽的公务之中。只是,那挺直的脊背,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比刚才更坚定了几分。

而我那颗因为紧张和后怕而狂跳的心,却在悄然滋生出一丝甜意。

他看我的眼神,不一样了。

虽然只是细微的变化,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开始不同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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