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退下吧郭贡
眼见着荀彧的身影消失在暮色深处，那抹深蓝色的衣角仿佛带走了书房里最后一点温度。
我僵立在门口，手背上那一点微凉的触感却像烙印般挥之不去，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滚烫。
我没有追出去。我知道我不能。在这个时代，我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没有任何身份和立场去追随一个单身赴敌营的男人。那种无力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书房里安静得可怕，只剩下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我慢慢地滑坐到冰凉的地板上，抱着膝盖，将脸埋了进去。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荀彧那双沉静坚定的眼睛，一会儿是历史上那些语焉不详却惊心动魄的记载，一会儿又是我自己那废柴的超能力——要是它能让我瞬移，或者刀枪不入该多好？哪怕能让我隔空听听那边的动静也行啊！
可惜，它目前最大的成就，依旧是让毛笔滚远点。
已经数不清这是我来到这里第多少次想要爆粗口。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变得格外漫长。
夏侯惇派人来问过几次，得到“令君未归”的消息后，前院传来的脚步声便越发沉重急促。
整个鄄城仿佛一张拉满的弓，弦绷得紧紧的，随时可能断裂。
我坐立难安，一会儿跑到院门口张望，除了沉沉的夜色和远处巡逻士兵手中晃动的火把，什么也看不到；一会儿又溜回书房，对着荀彧书案上那盏孤灯发呆，仿佛那跳跃的火焰能带给我一丝慰藉。
他会不会遇到危险？郭贡那种军阀，讲道理有用吗？万一对方不讲武德，直接把他扣下甚至……我不敢再想下去，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一阵阵发紧。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他温润的眉眼，清朗的声音，还有他低头翻阅竹简时，那长长的睫毛在脸颊投下的阴影……
“荀文若，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我对着空气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哭腔，“你要是出事了，我……我找谁蹭饭吃去？谁还能像你这样，容忍我这么个麻烦精在身边晃悠……”
夜色越来越深，露水打湿了庭院中的石板，泛起一层清冷的光。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无尽的等待和恐惧吞噬时，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略显嘈杂却又刻意压低的声响，夹杂着马蹄踏在青石上的清脆声和甲胄摩擦的铿锵。
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到了院门口。
月光如水银般倾泻而下，将院落照得一片皎洁。就在那清辉弥漫的院门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缓步走来。
是荀彧！
他依旧是那身深蓝色的袍服，纤尘不染，步履从容，仿佛只是出门散了个步，而非刚从万军环绕的敌营归来。清冷的月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和清隽的侧脸，给他周身都镀上了一层柔和而圣洁的光晕。他的面色有些苍白，那是精力过度消耗后的疲惫，但眼神依旧清澈、平静，甚至比离去时，更多了几分洞察世情后的沉稳。
他回来了！他真的平安回来了！
那一刻，巨大的狂喜和如释重负席卷了我，冲垮了所有的理智和矜持。我像一只被惊起的雀鸟，不管不顾地飞奔过去，在他面前猛地刹住脚步，仰起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声音因为激动而带着明显的颤抖：“令君！您……您回来了！您没事吧？”
我的突然出现和近乎失态的关切，让荀彧微微怔了一下。
他停下脚步，低头看向我。月光下，我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泛着的淡淡血丝，以及那难以掩饰的倦色。但他的唇角，却在我殷切的目光中，缓缓勾起了一抹极浅、却真实无比的弧度。
那笑容，像投入静湖的一粒石子，在他温润如玉的脸上漾开浅浅的涟漪，瞬间驱散了我心中所有的阴霾和寒意。
“嗯，回来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依旧温和，“我无事，劳姑娘挂心了。”
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复杂，有关切，有探究，或许还有一丝……被我这般直白情绪所触动的细微波澜。但他什么也没多说，只是轻轻颔首，便要继续向内走去。
就在这时，一阵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伴随着夏侯惇那洪亮却带着难以置信语气的声音：“文若！你真……真把郭贡那厮说退了？！他万余大军，就这么撤了？！”
荀彧转过身，面对匆匆赶来的夏侯惇，以及跟在夏侯惇身后、那位面容刚毅、眼神锐利如鹰隼的程昱程仲德，他的神情恢复了惯常的从容与冷静。
“郭刺史乃明理之人。”荀彧的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彧不过与他分析了利害。曹公虽远征在外，但根基犹在，民心未失。吕布，匹夫之勇，张邈、陈宫，背信弃义，焉能成事？郭刺史若此时与彧等为敌，非但无益，反而会结怨于曹公，徒惹祸端。反之，若他保持中立，或可置身事外，保全实力。权衡之下，他自然知道该如何选择。”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我和夏侯惇、程昱都明白，这短短几句话背后，是何等惊心动魄的博弈，是何等犀利的辞锋和洞察人心的智慧，才能让一个拥兵自重的军阀在占尽优势的情况下，选择退兵。
夏侯惇长长舒了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终于松弛下来，他看着荀彧，眼神里充满了敬佩与庆幸，重重抱拳：“文若！真有你的！我夏侯元服了！”
而一直沉默的程昱，此刻也上前一步，他身材高大，面容冷峻，看向荀彧的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与认同：“文若孤身退敌，稳我后方，此功甚伟！只是，”他话锋一转，眼神锐利地扫过我和荀彧，声音低沉，“郭贡虽退，张邈、陈宫勾结吕布，其祸未已。鄄城兵少，范县、东阿亦需支援，接下来，方是真正艰难之时。”
荀彧点了点头，脸上那抹因归来而浮现的轻松瞬间敛去，重新被沉肃所取代：“仲德所言极是。元让，你立刻持我手令，带一部兵马，连夜驰援布防最为薄弱的范县！仲德，东阿城防与民心，便托付于你了！”
“诺！”夏侯惇和程昱同时抱拳，声音斩钉截铁。危机当前，没有任何犹豫和推诿。
看着他们迅速领命而去，部署下一步行动，我站在荀彧身后，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情绪。这就是乱世，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个人的安危喜怒，在城池存亡、大势倾轧面前，显得如此渺小。
荀彧似乎这才注意到我还傻站在原地。他转过身，月光洒在他略显单薄却挺得笔直的脊背上。
“夜深了，林姑娘回去歇息吧。”他轻声说道，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却依旧保持着那份刻在骨子里的温和与礼貌。
我看着他被月光映照得有些透明的侧脸，那上面有智珠在握的从容，有独撑危局的坚毅，也有难以言说的孤寂与负重。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句低低的：“令君也请早些安歇。”
他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走向依旧亮着灯火的书房。那里，还有堆积如山的公务，和未卜的前路在等待着他。
我望着他消失在书房门内的背影，心里酸酸涩涩，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与有荣焉的骄傲。
看，这就是我喜欢的荀文若。
温润如玉是他，孤勇决绝是他，擎天架海也是他。
而我能做的，似乎依旧只是在这漫漫长夜里，陪着他，看着他，在他偶尔需要的时候，递上一杯热茶，或者，像刚才那样，不管不顾地冲上去，问一句“您没事吧”。
这乱世的玛丽苏，当得可真是不容易。
但不知为何，看着他书房里那盏重新亮起的、仿佛永远不会熄灭的孤灯，我忽然觉得，这条路，好像也没那么难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