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海边的月亮糖
林微带着襁褓和铁盒去海边,是在阿晚走后的第一百天。
这一百天里,她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在家和医院之间麻木地往返。处理完所有的手续,她把自己关在家里,拒绝见任何人。婴儿房的门被她锁了起来,她不敢进去,怕一进去,那些和阿晚有关的记忆就会像潮水一样将她淹没。她只是在每个有月亮的晚上,抱着那床米白色的襁褓,坐在阳台上,一夜一夜地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直到第九十九天的晚上,她在整理阿晚的遗物时,翻出了那个粉色的铁盒。铁盒上印着的卡通小猫已经有些褪色,她打开盖子,里面还剩七颗星星糖。糖纸因为受潮变得软软的,贴在一起。她想起阿晚第一次吃星星糖的样子:她把一颗草莓味的糖塞进女儿嘴里,阿晚皱着小鼻子,眼睛眯成一条缝,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舒展开,嘴角咧开,露出没长牙的牙龈——原来甜是这种味道。
那一刻,她突然决定要去海边。去完成那个她们母女俩没能实现的约定。
第二天一早,她换上了一件阿晚最喜欢的浅蓝色连衣裙,把襁褓叠好放进包里,又小心翼翼地把铁盒揣进怀里。她没有告诉任何人,独自一人坐上了去往海边的火车。
火车开了三个小时,当她终于站在沙滩上时,已是傍晚。海风带着咸湿的气息扑面而来,吹乱了她的头发。她脱下鞋子,赤着脚踩在柔软的沙子上,一步步走向海边。海浪一波接一波地涌上来,又退下去,在她的脚边留下湿漉漉的痕迹。
她蹲在沙滩上,打开铁盒,把里面的星星糖一颗一颗地拿出来。每拿出一颗,她就轻声地对阿晚说一句话。
“这颗是草莓味的,你以前吃的时候,糖纸粘在嘴角,像长了颗小痣。妈妈总笑着帮你擦掉,你还不乐意,撅着小嘴,像个小大人。”
“这颗是柠檬味的,你不爱吃酸,嚼了两下就吐在我手心里,说‘妈妈吃’。你总是这样,有好东西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妈妈。”
“这颗是葡萄味的,是你满月那天,爸爸喂你吃的。他笨手笨脚的,把糖弄碎了,还差点呛到你。妈妈当时还跟他大吵了一架,你却在一旁咯咯地笑,好像在看我们的笑话。”
她一边说,一边把糖埋进湿润的沙子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接一颗地砸在沙滩上,瞬间被海水抚平,不留一丝痕迹,就像她心中那深不见底的伤口。
第七颗糖埋下去时,一阵风吹来,把她放在一旁的襁褓吹开了一角。那颗洋甘菊形状的纽扣从暗袋里滚了出来,落在沙面上,刚好被一波涌上来的浪裹着往海里走。
“阿晚!”林微失声喊了出来,她慌忙伸手去捞,指尖刚碰到纽扣冰凉的塑料边缘,浪就退了下去。纽扣被留在了原地,卡在两块小小的贝壳中间,像阿晚小时候攥着她手指的样子,固执而依赖。
她把纽扣捡回来,用袖口擦干净上面的沙子,重新塞回襁褓的暗袋里。她抱着襁褓,走到一块巨大的礁石旁坐了下来。
夜幕降临,月亮从海平面上缓缓升起,又圆又亮,清冷的月光洒在海面上,波光粼粼,像撒了一层碎银。这月亮,和阿晚满月那天的一模一样。
她摸着暗袋里的纽扣和胎发,突然想起阿晚住院时,她在ICU外守了三天三夜,困得睁不开眼时,做过的一个梦。梦里,阿晚穿着那件粉色的小裙子,踩着月亮的光向她跑来,她的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一边跑一边喊:“妈妈!妈妈!”她伸出手,想要抱住女儿,可阿晚却像泡沫一样,在她的指尖消散了。
现在,风裹着海腥味吹过来,她仿佛又听见了那个软乎乎的声音在耳边蹭:“妈妈,糖甜吗?”
不是幻觉,是她自己的声音。是她这一百天来,每天对着襁褓说话时,模仿阿晚的调子练出来的。她已经能把阿晚的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仿佛女儿从未离开。
林微笑了笑,眼泪砸在襁褓的月亮绣纹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知道,这痛会跟着她一辈子。以后看见粉色的小裙子会疼,听见摇篮曲会疼,连吃星星糖时,都会想起阿晚吐在她手心里的酸味儿。但这痛不是“疤”,是阿晚留在她身上的“记号”——像那颗歪歪的月亮绣纹,像暗袋里的纽扣,像窗沿上的蜡笔印,是“她曾真实存在过”的证明。
她不能让这痛把自己吞噬。因为阿晚一定希望看到,她的妈妈,能带着她的爱,好好地、勇敢地活下去。
回去的路上,她在便利店买了一袋新的星星糖,塞进了那个粉色的铁盒里。以后每个满月的晚上,她都会往铁盒里加一颗糖——不是为了“攒满看海”,是为了告诉阿晚:妈妈今天也好好吃饭了,今天的月亮也很亮,妈妈带着你的纽扣,把日子过成了有月亮的样子。
她抬头望向窗外,月亮正挂在深蓝色的天幕上,温柔地照着大地。她知道,阿晚就在那月亮里,看着她,陪着她,直到永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