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快乐
第二天在学校,一切似乎如常。但蒋祐柏能感觉到,卫怵围绕在他身边的“能量场”明显变得更加活跃和……喜悦。
这种喜悦并非张扬的,而是渗透在细节里。
周五下午,放学铃声一响,卫怵就立刻凑到了蒋祐柏桌边,眼睛亮晶晶的:“明天就周六了!别忘了哦,晚上六点半,秋月包厢!”
“嗯。”蒋祐柏正在收拾书包,头也没抬地应道。
“地址我微信上再发你一遍?或者……要不要我明天下午顺便去你那边接你?反正顺路。”卫怵提议道,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蒋祐柏拉书包拉链的手一顿。
接他?
这未免太……
他立刻拒绝:“不用,我自己去。”
“哦,好。”卫怵从善如流,没有坚持,但脸上的期待丝毫不减,“那……明天见!”
看着卫怵像只快乐的大型犬一样跑开,蒋祐柏默默地背起书包。
独自走出校门,傍晚的风带着周末特有的松弛气息。他拿出手机,点开卫怵昨天发来的定位,将那家名为“时光巷子”的私房菜馆的地址和路线,反复看了几遍,甚至在心里模拟了一下从出租屋过去的步行路线和时间。
做完这一切,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么的……不“蒋祐柏”。他什么时候对一件事情如此上心过?
周六白天,时间仿佛被拉长了。蒋祐柏像往常一样,起床,洗漱,看书,做题。但效率却低得可怜。他的注意力总会不受控制地飘向窗外,计算着距离晚上六点半还有多久。
他甚至……在下午三点的时候,打开衣柜,站在那里审视了片刻。里面大多是颜色沉闷的卫衣、毛衣和几件校服外套。他手指在一件深灰色的羊绒毛衣上停顿了一下,这件质地看起来稍微好一点,是他母亲在他去年生日时寄来的,他几乎没穿过。
最终,他还是关上了衣柜,决定就穿平时那件黑色的卫衣。太过刻意,反而显得奇怪。
“只是吃顿饭,穿什么都一样。他们……应该不会在意这些。卫怵的朋友,会是什么样的人?会不会觉得我很难相处?如果无话可说怎么办?”
这种陌生的、社交前的焦虑感,对他来说极其罕见。他习惯于将自己置于人群之外,观察而非参与。但这一次,他是被邀请进入一个圈子的“内部”,这让他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傍晚五点,天色渐暗。蒋祐柏提前洗了个澡,换上了那件黑色的卫衣。镜子里的人,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眼神疏离,与“参加生日聚会”这种热闹的场景格格不入。他深吸一口气,试图驱散心头那点残余的紧绷感。
周六傍晚的五点四十分,蒋祐柏走出了他那栋沉默的居民楼。
深秋的寒意像无形的薄纱,瞬间包裹上来,他下意识地将黑色卫衣的拉链又往上提了提,直到领口抵住下颌。双手插进衣兜,指尖在冰冷的布料内侧蜷缩。他没有迟疑,迈开步子,融入了周末傍晚渐渐喧嚣起来的城市人流。
他像一颗沿着精确计算好的轨道运行的行星,朝着“时光巷子”的方向稳定移动。
耳机里没有播放任何音乐,他只是需要这个东西作为一种无形的屏障,隔绝一部分外界杂音,同时也让自己看起来更有目的性,减少被无关目光打扰的可能。
街道两旁商铺的霓虹渐次亮起,食物的香气、行人的谈笑、车辆的鸣笛……所有这些构成城市夜晚的要素,此刻在他敏锐的感知里都被放大,却又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
他的大脑像一台待机的精密仪器,除了执行“步行至目的地”这一核心指令外,大部分算力都被一个盘旋不去的问题占据:为什么要来?
答案似乎清晰,又似乎模糊。
是因为卫怵那双在路灯下、因他一个“会”字而瞬间被点亮的、仿佛盛满了不安与期待的眼睛?还是因为,在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内心深处,那冰封的荒原上,其实也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了一丝对外界暖意的、微弱的渴望?
他分辨不清,也不愿深究。一种“来都来了”的、近乎认命的平静,主导了他此刻的情绪。这平静之下,或许还潜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于“卫怵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极其微弱的好奇。
“时光巷子”果然如它的名字一样,是一条偏离主干道、相对安静的老街。青石板路面,两旁是些颇有年头的建筑,改造成了各具特色的小店,灯光多是暖黄色调,与外面商业街的冷白霓虹截然不同。行走其间,节奏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按照手机导航的提示,那家私房菜馆就在前面不远。
蒋祐柏的脚步几不可察地放缓了。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稳而稍显急促的跳动声。目光越过稀疏的行人,他看到了那盏在预告中出现的、古色古香的灯笼,暖黄的光晕在渐浓的暮色里,像一座小小的灯塔。
灯笼下方,是一扇虚掩着的、深棕色的木门,门楣上挂着一块小小的原木牌匾,用隽秀的字体刻着“拾光小筑”四个字。就是这里了。卫怵说的“秋月”包厢,就在这扇门后面。
门内隐约传来年轻的说笑声,不算特别喧哗,但那种属于小团体聚会的、放松而热烈的氛围,已经像暖流一样,透过门缝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这声音对他而言,如同未知领域的号角。
蒋祐柏在距离店门约十米远的一棵老槐树的阴影下停住了脚步。他需要一点时间,做最后的心理建设。他摘下耳机,缠绕好塞进口袋,冰冷的指尖相互摩挲了一下。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开始“预演”进门后可能发生的情景:如何找到包厢,如何推开门,如何面对瞬间聚焦过来的、陌生的目光,如何说出第一句“生日快乐”……
包厢里,暖黄的灯光营造出温馨的氛围。
圆桌上已经摆好了精致的餐具和几碟开胃小菜。
卫怵坐在主位,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面前的茶杯,目光时不时瞟向墙上那个造型别致的挂钟。
他目光再次投向门口,仿佛能穿透门板看到外面,“他……现在到哪儿了?”
蒋祐柏并不知道包厢内卫怵的坐立不安。他在树荫下站了大约两分钟,感觉自己的呼吸重新变得平稳而绵长。
那种临阵脱逃的冲动,在短暂的挣扎后,终究被一种更强的力量压了下去——那是对承诺的履行,或许,也有一点点,是对那个在便利店夜班里、因他而眼神明亮的少年的……不忍辜负。
他不再犹豫,从树荫下走出,步伐稳定地迈向那扇透着暖光的木门。
伸手,推开。
门内的世界与门外仿佛是两种时空。一股混合着食物香气、茶香和淡淡植物熏香的味道扑面而来,温度也明显高了几度。前台一位穿着棉麻质地上衣的姑娘微笑着看向他:“您好,请问有预定吗?”
“秋月包厢。”蒋祐柏的声音听起来比他自己预想的要平静。
“好的,请跟我来。”姑娘引着他穿过一条不长的、挂着水墨画的走廊。越是靠近走廊尽头的那扇门,里面的说笑声就越是清晰。他甚至能分辨出其中一个略显搞怪的男声(叶衔舟)和一个清脆的女声(舒韫)。
引路的姑娘在门口停下,做了个“请”的手势,便转身离开了。
蒋祐柏站在包厢门口,最后一次深呼吸。他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在耳膜里鼓噪。
然后,他抬手,敲了敲门。
里面的说笑声停顿了一瞬。
几乎是下一秒,门从里面被猛地拉开。
卫怵站在门口,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混合着惊喜和安心的灿烂笑容,眼睛亮得惊人,仿佛所有的等待和忐忑在这一刻都得到了回报。“蒋祐柏!你来了!快进来!”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真实的喜悦,侧身让开通道。
随着门的打开,包厢内的景象和里面的人,毫无保留地呈现在蒋祐柏眼前。
暖黄的灯光下,是一张足以容纳八九个人的圆桌。
除了卫怵,里面还有四个人。靠门边的是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看起来斯文白净的男生(周幸祎),他旁边是一个笑起来很好看的女生(舒韫)。
对面,正拿着话筒做鬼脸的男生(叶衔舟)停下了动作,好奇地打量着他;叶衔舟旁边是一个留着齐肩短发、气质文静的女生(林眠眠),也微笑着看了过来。
四道目光,带着不同程度的好奇和友善,齐刷刷地聚焦在蒋祐柏身上。
这一刻,空气仿佛凝滞了零点一秒。
蒋祐柏感觉自己的脊背下意识地挺直了些,一种习惯性的防御姿态几乎要自动开启。但他迎上了卫怵那毫无保留的、带着鼓励和欢迎的眼神,那眼神像一道暖流,悄然融化了他周身的寒意。
他走了进去,站在包厢中央,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注视。他不太习惯成为焦点,但还是按照“预习”过的流程,目光扫过在场的几人,最后落在卫怵身上,用尽量平稳的声线说出了那句练习过的话:
“生日快乐。”声音不高,但足够清晰。
没有更多的寒暄,也没有自我介绍。
这很“蒋祐柏”。
卫怵却像是收到了最珍贵的礼物,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他连忙招呼:“快坐快坐!就等你了!”他指着自己左边空着的、显然是特意留出来的位置。
蒋祐柏依言坐下,位置正好在卫怵和那个文静女生林眠眠之间。
他刚一落座,叶衔舟就放下了话筒,咧开嘴,露出两颗虎牙,带着点戏谑的语气对卫怵说:“哟,卫怵,这就是你念叨了快一个星期的‘重要客人’?果然……嗯,气质不凡啊。”他拖长了语调,眼神在蒋祐柏和卫怵之间来回扫视,带着明显的好奇和探究。
卫怵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有些懊恼地瞪了叶衔舟一眼:“喂,老衔你闭嘴!别吓着人!”
他转向蒋祐柏,语气立刻变得温和,“别理他,他这人就爱胡说八道。”然后开始正式介绍,“蒋祐柏,这几个都是我朋友。这是周幸祎,我们班学委;这是舒韫,年段第一哦;这是林眠眠,我们班的,画画超棒的文艺委员;至于这个……”他指了指叶衔舟,一脸嫌弃,“叶衔舟,我初中同学,脑子不太正常,你不用管他。”
叶衔舟夸张地捂住胸口:“阿怵你太伤我心了!见色忘友!”
舒韫笑着捶了叶衔舟一下:“你少说两句!”然后对蒋祐柏友善地笑了笑,“你好,蒋祐柏,常听卫怵提起你,说你超级厉害。”
周幸祎也推了推眼镜,温和地点头示意:“你好。”
林眠眠则只是安静地笑了笑,算是打过招呼。
蒋祐柏面对这些善意的注视和介绍,依旧有些拘谨,只是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了所有人的问候。
“你们好。”声音依旧平淡。
场面一时有点冷。毕竟,蒋祐柏的气场与包厢里原本热闹放松的氛围确实有些格格不入。
卫怵显然察觉到了这一点,他立刻拿起菜单,试图活跃气氛:“人都到齐了,我们点菜吧!他们家的招牌菜我都预定好了,再看看还有什么想吃的?蒋祐柏,你看看有什么喜欢的?”他把菜单推到蒋祐柏面前。
蒋祐柏扫了一眼制作精美、但图片在他看来都差不多的菜单,摇了摇头:“你定就好。”
“行,那就按我之前定的上,再加个……清炒时蔬吧。”卫怵对候在一旁的服务员说道,显得驾轻就熟。
点完菜,服务员离开,包厢里又只剩下他们几个。
叶衔舟似乎不甘寂寞,又凑了过来,这次目标直接是蒋祐柏:“欸,蒋同学,听说你转学过来第一次大考就碾压全场?牛逼啊!能不能传授点学习秘籍?”
这个问题直白得让蒋祐柏有些措手不及。他并不习惯分享,更不觉得自己的方式有什么可“传授”的。他沉默了一下,在卫怵准备开口替他解围之前,简短地回答:“没什么秘籍,多做题。”
他的回答干巴巴的,带着终结话题的意味。
叶衔舟碰了个软钉子,也不尴尬,反而哈哈一笑:“得,学霸的谦虚!”他转而看向卫怵,“阿怵,你看人家多低调,哪像你,有点进步就恨不得敲锣打鼓。”
卫怵没好气地回怼:“我那叫分享喜悦!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考及格了都恨不得放挂鞭!”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斗起嘴来,周幸祎和舒韫也加入战局,时不时补刀。气氛重新变得热闹起来。
蒋祐柏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听着他们互相调侃,揭露彼此过去的糗事。他没有参与,只是默默地听着,观察着。他看到卫怵在朋友中间,是另一种模样,更加放松,更加鲜活,眉飞色舞,笑容肆意。
这种鲜活,与他平时在学校里那种阳光开朗、在便利店里那种温和沉静,又有所不同。
他发现,自己并不讨厌这种氛围。
虽然吵闹,但其中的善意和亲密是真实的。他们显然是一个关系紧密的小团体,而自己,是那个突然闯入的“外人”。但他们似乎……并没有排斥他。叶衔舟的调侃虽然直接,却并无恶意;舒韫和周幸祎的目光友善;林眠眠则一直很安静,偶尔会和旁边的舒韫低声交流几句。
服务员开始上菜。精致的菜肴一道道摆上桌,色香味俱全。
卫怵热情地给大家分餐,尤其照顾蒋祐柏,不停地给他夹菜:“这个杏仁豆腐你尝尝,定的时候特意问过你了;这个蟹粉狮子头是他们家一绝,很嫩;这个清蒸鱼,一点腥味都没有……”
蒋祐柏看着自己碗里迅速堆积起来的食物,有些无奈,低声道:“我自己来。”
卫怵这才停下筷子,嘿嘿一笑:“行,你自己夹,别客气啊!”
吃饭的过程中,话题依旧围绕着学校生活、共同的老师、未来的打算展开。
蒋祐柏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吃着,偶尔在被直接问到(通常是舒韫或者周幸祎出于礼貌的问话)时,才会简短地回答一两个字。他的存在感很低,但奇异的是,并没有人被冷落的感觉。卫怵总会恰到好处地把话题引到他可能感兴趣的方面,或者在他碗里空了的时候,不动声色地转一下转盘,让某道清淡的菜肴停在他面前。
蒋祐柏能感受到卫怵那种小心翼翼的、无处不在的照顾。这种感觉很陌生,像细软的羽毛,轻轻搔刮着他心底最坚硬的角落。他抬眼看了一下正在和舒韫争论某个明星八卦的卫怵,对方似乎感应到他的目光,立刻转过头,对他露出一个询问的眼神,仿佛在说“怎么了?菜不合胃口吗?”
蒋祐柏摇了摇头,垂下眼帘,继续对付碗里那块卫怵夹给他的、炖得极其软烂的狮子头。——味道……确实很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