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没拒绝,我去

蒋祐柏的生活表面上看,迅速回归了它固有的程式:教室、出租屋、便利店,三点一线,精确得像钟摆。他依旧沉默地穿过走廊,独自占据窗边的座位,在午餐时间悄然消失,仿佛考试带来的短暂涟漪并未在他这片深潭上留下任何痕迹。

然而,水面之下,某些东西的确不同了。这种不同,并非源于惊天动地的事件,而是渗透在日复一日的琐碎里,像藤蔓无声无息地攀爬,等他意识到时,已然缠绕成习惯。

比如,他现在走进教室时,会下意识地朝卫怵的座位瞥去一眼。有时对方正眉飞色舞地和前后桌聊着天,感受到他的目光,会立刻抛来一个明亮的、心照不宣的笑容;有时则还趴在桌上补觉,柔软的发梢贴在额前,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后脑勺。

无论哪种,蒋祐柏都会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在自己的座位坐下,心里那片惯常的寂静,似乎会因此产生一丝极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波动。

又比如,他的课桌抽屉里,开始时不时出现一些“外来物”。有时是一瓶冰镇的无糖乌龙茶,瓶身上还凝结着细密的水珠;有时是一小包包装可爱的水果硬糖,附着一张画着笑脸的便利贴,上面写着“补充能量!”;甚至有一次,是一本薄薄的、封面是宇宙星云图的科幻小说,书签夹在三分之一处,卫怵的字迹在旁边标注:“这篇超酷!看完交流!”

蒋祐柏从不询问,也极少道谢。

他会默默收下,偶尔在无人注意时,拧开乌龙茶的瓶盖,让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或者剥开一颗橘子味的硬糖,让那突兀的甜意在舌尖短暂停留。

至于那本小说,他花了一个晚上看完,第二天将书放回卫怵桌上时,只平淡地评价了一句:“设定还行。”

卫怵却像是得到了最高褒奖,眼睛弯成了月牙。

这天物理课,老师讲解一道涉及复杂能量守恒的综合大题。思路绕了几个弯,底下不少同学听得云里雾里。

老师环视一周,目光落在了蒋祐柏身上:“蒋祐柏,你来分析一下小球在C点的受力情况和速度关系。”

蒋祐柏站起身,他的声音平稳清晰,像冰冷的溪水流过卵石,将复杂的物理过程拆解得条分缕析,逻辑链条严谨得无懈可击。

当他坐下时,教室里安静了一瞬,随即是低低的赞叹声。

他习惯性地垂下眼,准备继续看自己的书,却感觉到后排有人用笔帽极其轻微地、快速连续地敲击了三下他的椅背。

嗒、嗒、嗒。

像某种秘密的摩斯电码。

蒋祐柏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没有回头,但握着笔的指尖微微收紧。

他知道那是卫怵。

这是他们之间……不知从何时起形成的、一种无声的交流。代表着“厉害”、“佩服”,或者仅仅是“我在听,而且听懂了”。这种孩子气的、略带僭越的小动作,第一次发生时,蒋祐柏下意识地想皱眉,但不知为何,他最终什么也没说。

于是便有了第二次,第三次……直到变成一种心照不宣的惯例。

此刻,感受着那三下轻微的震动透过椅背传来,蒋祐柏发现,自己心底那潭死水,似乎被投入了一颗极小极小的石子,漾开了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他维持着面无表情,目光落在摊开的书本上,却好一会儿没有翻动一页。

放学铃声响起,人群如同开闸的洪水涌向门口。蒋祐柏照例不紧不慢地收拾着书包,等他拉上拉链时,教室里已空了大半。卫怵单肩挎着包,手里转着篮球,溜达过来,很自然地靠在他的桌沿。

“欸,蒋祐柏,晚上便利店见?”卫怵的语气随意得像在讨论天气,“新到了一批北海道奶酥面包,据说是限量的,去晚了可就没了。”他眨眨眼,补充道,“我请客,慰劳你今天课上镇住全场的英姿。”

蒋祐柏拉上书包拉链的动作没有停顿,只是抬眼看了看他。他发现卫怵似乎总能找到各种稀奇古怪的理由,将他拉入那些看似无意义的、短暂的共同行动中。

从最初“帮忙看跳高姿势”到“试毒新饼干”,再到现在的“慰劳课堂表现”。这些理由往往漏洞百出,却因为卫怵那过于坦荡自然的态度,让人难以认真拒绝。

“……我不饿。”蒋祐柏给出一个事实。

“那就当陪我值班嘛!”卫怵从善如流地切换理由,脸上带着点可怜兮兮的表情,“长夜漫漫,孤独寂寞冷啊,蒋同学。”

蒋祐柏:“……”

他最终还是背起书包,站了起来。卫怵脸上立刻绽放出得逞的笑容,顺手捞起他放在桌角的空水瓶:“帮你接点水?看你一天都没怎么喝水。”

看着卫怵拿着他的水瓶快步走向教室后面的饮水机,蒋祐柏站在原地,心里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无可奈何的感觉。他发现,自己对卫怵这种渗透式的、带着点无赖的亲近,防御力正在持续下降。

晚上八点多,蒋祐柏还是出现在了便利店。推开门,风铃叮咚,卫怵正弯腰整理着冰柜里的饮料,听到声音抬起头,脸上瞬间扬起笑容:“来了?面包给你留着呢!”他从收银台下面拿出一个印着日文的小纸袋。

蒋祐柏走过去,接过纸袋。面包还带着一点刚从保温柜里取出的余温,散发着浓郁的奶香。“谢谢。”他低声说,拿出手机准备扫码付款。

“哎,说了我请客!”卫怵按住他的手机,力道不大,但很坚定,“就当……庆祝考试结束!”

蒋祐柏看着他,卫怵的眼神很认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诚。他沉默地收回了手机。

“外面好像起风了,估计要下雨。”卫怵看了看窗外黑沉沉的夜色,随口说道,“你带伞了吗?”

“带了。”蒋祐柏指的是卫怵之前借给他的那把,他一直放在书包侧袋,忘了还,或者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还。

“那就好。”卫怵点点头,开始忙活手里的活计,把货架上歪掉的商品扶正,动作熟练。蒋祐柏没有立刻离开,他拿着那个温热的纸袋,走到窗边的座位坐下。

他没有吃面包,只是把它放在桌上,然后拿出耳机,塞进耳朵,开始听一段英语听力。

便利店里流淌着舒缓的轻音乐,与耳机里的英语交织在一起。

蒋祐柏的目光落在窗外,行道树在渐起的风中摇晃着枝桠。他能用余光看到卫怵在收银台和货架之间忙碌的身影,挺拔,利落,偶尔会朝他这个方向看过来一眼。

这种感觉很奇特。他们各做各的事,几乎没有交流,但空气里却流动着一种安宁的、互不打扰却又彼此陪伴的默契。

蒋祐柏发现,自己似乎并不排斥这种氛围。甚至,比起回到那间绝对寂静的出租屋,这里多出的那一点“人烟味”,反而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心?

听力材料结束,蒋祐柏摘下耳机。窗外的风更大了,雨点开始噼里啪啦地敲打在玻璃上,很快连成一片雨幕。卫怵也忙完了,端着一杯热水走过来,在他对面坐下。

“看这雨势,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卫怵喝了口水,看着窗外,“你急著回去吗?”

蒋祐柏摇了摇头。

“那就好。”卫怵笑了笑,视线从窗外收回,落在蒋祐柏脸上,似乎犹豫了一下,才用一种比平时稍显郑重的语气开口:“那个……蒋祐柏,有件事想跟你说。”

蒋祐柏抬眼,对上他的目光,用眼神示意他在听。

卫怵摸了摸鼻子,这个动作在他身上显得有些难得的腼腆:“下周六……我生日。”

蒋祐柏微微一怔。生日?这个词汇对他来说有些陌生,与他平淡如水的生活几乎不产生交集。

“我没打算大办,”卫怵继续说道,语气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就叫了几个平时玩得好的朋友,大概五六个人吧,一起吃个饭,聊聊天。之后……可能去唱个K,放松一下。”

他顿了顿,仔细观察着蒋祐柏的表情,补充道,“地点定在‘时光巷子’那家私房菜馆,环境挺安静的,菜也好吃。唱歌你要是不喜欢,就当去听个响,或者坐在旁边玩手机、吃东西都行,没人会勉强你。”

他一口气说完,然后带着明显的期待,等待着蒋祐柏的回应。

喧闹的聚会?陌生的朋友?唱歌?

这几个关键词组合在一起,瞬间在蒋祐柏的大脑里拉响了最高级别的警报。

那意味着他需要耗费巨大的心力去应对不熟悉的人群、嘈杂的环境以及他最为抵触的、无意义的社交寒暄。

他几乎能立刻感受到那种熟悉的、想要退缩的窒息感。拒绝的话几乎已经到了嘴边——“不去”。

然而,当他看到卫怵那双总是盛满笑意的眼睛此刻正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那里面清晰地映照着便利店的灯光,也映照着他自己的、略显僵硬的身影。

那眼神里有期待,有不易察觉的紧张,还有一丝……生怕被拒绝的脆弱。蒋祐柏忽然想起了很多画面:运动会接力赛道上卫怵奋力冲刺的身影,图书馆里他咬着笔头苦思冥想的侧脸,递给他山楂糕时理所当然的表情,还有刚才,他说“孤独寂寞冷”时那夸张又带着点真实的语气。

他发现,自己那句冰冷的“不去”,似乎被什么东西堵在了喉咙里。他并不热衷于这种聚会,但他好像……更不愿意看到眼前这双明亮的眼睛,因为自己的拒绝而瞬间黯淡下去。

窗外的雨声哗啦啦地响着,像是为他内心的挣扎伴奏。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几秒。卫怵脸上的期待,随着他的沉默,渐渐染上了一丝不确定。

终于,蒋祐柏几不可察地吸了一口气,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些,甚至带着点自己都未察觉的妥协:“……什么时候?”

卫怵的眼睛像被瞬间点燃的烟火,骤然迸发出璀璨的光彩,脸上的忐忑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惊喜和开心:“下周六晚上!六点半!‘时光巷子’!我到时候把具体地址和包厢号发你!”他语速飞快,像是怕蒋祐柏反悔,“人真的不多,都很好相处!你人来就行了!”

蒋祐柏看着他兴奋得几乎要手舞足蹈的样子,心里那点因为答应邀约而翻涌的不安和烦躁,竟奇异地被冲淡了不少。他低下头,避开那过于灼热的目光,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那就这么说定了!”卫怵的笑容灿烂得晃眼,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了看,“雨好像小一点了,不过你还是等会儿再走吧,安全第一。”

蒋祐柏没有反对。他重新拿起那个已经凉透的奶酥面包,拆开包装,默默地咬了一口。

面包很酥软,奶香浓郁,甜度适中。他慢慢地吃着,听着卫怵在旁边哼着不成调的欢快歌曲,收拾着准备交班。

雨势渐歇,最终变成了毛毛细雨。蒋祐柏站起身,准备离开。

“路上小心,地面滑。”卫怵送他到门口,脸上依旧挂着收不住的笑容,“周六见!”

蒋祐柏点了点头,撑开伞,步入了雨后的清冷夜晚。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植物被洗涤后的清新气息。路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长长的、朦胧的光晕。蒋祐柏走在回出租屋的路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伞柄。

他答应了一个生日聚会。

一个他原本绝不可能参与的、属于“卫怵的世界”的活动。

这个认知让他心里有些乱,像一团被猫玩弄过的毛线。他本能地抗拒那种场合,但与此同时,卫怵听到他答应时,那双骤然亮起的、仿佛盛满了整个星河的眼睛,却又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里,带来一种陌生的、微弱的暖意。

他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默许卫怵打破了他太多的边界和习惯。从一起吃饭,到一起复习,再到现在的参加私人聚会。每一次看似被动的妥协,似乎都让那条连接着两人的、无形的线,缠绕得更紧了一些。

他抬起头,望着被雨水洗刷过的、显得格外高远的夜空,几颗稀疏的星子在云层缝隙间闪烁。

习惯,真是一种可怕的东西。

而卫怵,似乎正以一种他无法抗拒的方式,成为他生活中一个越来越难以忽略的……习惯。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白雾在冷空气中迅速消散。前方的路,在夜色和雨雾中看不太清,但他知道,下周六晚上,他将会走向一个对他而言完全陌生的方向。

而这个决定,让他此刻的心跳,莫名地,漏跳了一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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