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点糟糕的意外
成绩尚未公布，但紧绷的弦已然松开，校园里重新弥漫起一股劫后余生般的轻松气息。
考完最后一门的下午，阳光难得地穿透了连日的阴霾，变得明媚而温暖。
蒋祐柏随着人流走出考场，感觉大脑像是被高强度榨取后空空如也的容器，带着一种虚脱般的平静。他刚走到教学楼下的花坛边，准备缓口气，一个熟悉的身影就带着风冲到了他面前。
“蒋祐柏！解放啦——！”卫怵张开双臂，做出拥抱天空的夸张姿势，脸上是毫无阴霾的灿烂笑容，仿佛之前那个被物理题折磨得死去活来的人不是他。“感觉怎么样？我觉得我这次发挥出了百分之二百的水平！多亏了蒋老师考前特训！”
蒋祐柏被他过于充沛的活力晃得眯了下眼，淡淡地说：“就那样。”
“别这么冷淡嘛！”卫怵笑嘻嘻地凑近，胳膊自然地搭上他的肩膀，“走，兑现承诺！请你吃大餐！地方我早就选好了，保证让你满意！”
蒋祐柏身体微僵，对于这种勾肩搭背的行为依旧不太适应，但这次他没有立刻躲开。“什么大餐？”
“先保密！跟我走就是了！”卫怵卖了个关子，揽着他就要往校门外走，力道不容拒绝。
半个小时后，蒋祐柏站在了一家装潢极具未来科技感、门口排着长队的……自助餐厅门前。巨大的霓虹招牌闪烁着“星际穿越自助美食汇”的字样，透过落地玻璃能看到里面熙熙攘攘的人潮和琳琅满目的各色食物。
蒋祐柏：“……”
他转头，面无表情地看向身边一脸兴奋、摩拳擦掌的卫怵。这就是他说的“大餐”？在经历了图书馆的安静和艺术馆的格调之后，他以为卫怵会选个更……清静的地方。
“怎么样？震撼吧！”卫怵完全没接收到他眼神里的质疑，得意地介绍，“这家是新开的，品种超级全！从日料刺身到巴西烤肉，从哈根达斯到杨枝甘露，应有尽有！我们今天的目标就是——扶墙进，扶墙出！”
蒋祐柏看着里面喧闹的人声和奔跑追逐的小孩，感觉太阳穴隐隐作痛。这简直比运动会还吵。
“走啦走啦！我提前拿了号，马上就到我们了！”卫怵不由分说，拉着他的手腕就挤进了排队的人群。
进入餐厅，声浪和食物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卫怵像是回到了水里的鱼，眼睛放光，迅速找了个靠取餐区近的位置，把书包一放，塞给蒋祐柏两个盘子：“给！拿着！战略部署如下：我先去抢刚出炉的烤羊排和芝士焗龙虾！你去冰柜拿饮料和甜点，防止待会儿被抢光！行动！”
说完，他也不等蒋祐柏反应，就像一阵风似的冲向了烤肉区，那敏捷的身手，丝毫不逊色于运动会接力赛的最后冲刺。
蒋祐柏拿着两个空盘子，站在原地，感觉自己与周围热火朝天的氛围格格不入。他看着卫怵在人群中灵活穿梭、迅速夹取食物的背影，无奈地揉了揉眉心。
来都来了……他认命地走向饮料区。
当蒋祐柏端着两杯冰镇柠檬水和一小碟看起来还算精致的抹茶蛋糕回到座位时，卫怵已经凯旋而归，面前的桌子上摆满了各种硬菜：滋滋冒油的烤羊排、金黄诱人的芝士焗龙虾、肥嫩的烤生蚝、堆成小山的刺身拼盘……
“快坐快坐！”卫怵招呼他，自己已经拿起一只龙虾，熟练地拆开，将饱满的虾肉蘸满芝士酱，满足地塞进嘴里，发出含糊的赞叹，“唔！好吃！蒋祐柏你快尝尝这个羊排，绝了！”
蒋祐柏在他对面坐下，看着眼前这桌“饕餮盛宴”，沉默地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最小的羊排。味道……确实不错，外焦里嫩，香料入味。但他吃得很慢，很安静，与对面卫怵风卷残云、还时不时因为烫到舌头而呼呼吹气的吃相形成鲜明对比。
“你怎么吃这么少？拿这么点怎么行！”卫怵消灭完一只龙虾，抬头看见蒋祐柏盘子里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食物，立刻不满起来，站起身又去拿了一轮，这次端回来的是各种精致的寿司、油炸天妇罗和一碗料足味浓的佛跳墙，一股脑地堆到蒋祐柏面前，“尝尝这个！这个！还有这个！自助餐的精髓就是尝遍所有种类！”
蒋祐柏看着面前瞬间堆积如山的食物，感觉压力更大了。“……我吃不下这么多。”
“没事！能吃多少算多少！剩下的交给我！”卫怵拍着胸脯，一副“有我在，浪费不存在”的豪迈姿态。
接下来的时间，蒋祐柏就看着卫怵在各色餐台之间来回奔波，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致力于填满巢穴的松鼠。他不仅自己吃，还不断地给蒋祐柏投喂，从酥皮奶油蘑菇汤到榴莲披萨，从巧克力喷泉涮水果到现做的分子冰淇淋……
蒋祐柏几次想阻止，都被卫怵一句“这个你一定要试试！”或者“尝尝嘛，就一口！”给堵了回去。
到最后，蒋祐柏感觉自己不是在吃饭，而是在完成一项艰巨的“食物品鉴”任务。他的胃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抗议。
而卫怵，在干掉了不知道第几盘食物后，终于速度慢了下来，靠在椅背上，满足地揉着肚子，打了个小小的嗝：“啊……差不多了……感觉未来一个星期都不想看到肉了……”
蒋祐柏看着他面前堆积如山的空盘子和骨头，又看了看自己面前还剩大半的各种食物，由衷地说了一句：“你……很厉害。”
卫怵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引得旁边几桌人都看了过来。“哈哈哈，蒋祐柏，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啊！”
蒋祐柏没回答，只是低头喝了一口已经不怎么冰的柠檬水，嘴角却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看着卫怵这样毫无形象、纯粹享受美食的样子，他竟然觉得……有点好笑，甚至，有点被这种简单的快乐所感染。
从自助餐厅出来，两人都撑得不行。卫怵摸着圆滚滚的肚子，提议道：“吃太饱了，不能马上回去躺着。要不……我们去看场电影消化一下？最近有部评分很高的科幻片。”
蒋祐柏对看电影没什么意见，只要环境够黑、够安静。他点了点头。
电影院就在餐厅楼上。卫怵去买票，回来时手里不仅拿着两张票，还抱着一桶巨大的、散发着浓郁黄油香气的爆米花和两杯可乐。
蒋祐柏看着那桶巨大的爆米花，感觉刚有点空隙的胃又开始抽搐。“……你还吃得下？”
“看电影没有爆米花就没有灵魂！”卫怵理直气壮地把爆米花桶塞到他怀里，“拿着，这是仪式感！”
电影剧情很精彩，特效震撼。黑暗的影厅里，只有荧幕的光影变幻。蒋祐柏渐渐被剧情吸引，专注地看着。卫怵在一旁，倒是安静了不少，只是时不时会伸手过来抓爆米花。
在一次电影主角面临生死危机的紧张时刻，影厅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卫怵似乎也看得入了神，伸手过来摸爆米花，结果因为太专注，手没对准爆米花桶，反而一把抓住了蒋祐柏放在桶边的手。
两人的手在黑暗中接触，都是一愣。
蒋祐柏的手微凉，指节分明。卫怵的手则因为一直抱着爆米花桶，带着暖意，甚至有点黏腻（沾了糖浆）。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
卫怵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在昏暗的光线下，蒋祐柏似乎看到他耳朵尖红了一下。他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小声嘟囔：“……不好意思，拿错了。”
蒋祐柏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爆米花桶往他那边挪了挪，然后收回手，插进了自己的外套口袋里。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对方手背上那一瞬间的、温暖的、带着点粘腻的触感。他盯着大银幕，剧情依旧紧张刺激，但他的心跳，却好像漏跳了一拍，才重新跟上节奏。
电影散场后，天色已晚。商业区灯火通明，人流如织。路过电玩城时，那熟悉的喧闹音乐和闪烁灯光再次传来。卫怵停下脚步，看着门口那些色彩鲜艳的碰碰车，眼睛又亮了。
“蒋祐柏！我们去玩碰碰车吧！”卫怵兴奋地提议，“这个不费脑子，纯发泄！刚好消化一下！”
蒋祐柏想起上次在电玩城被“血虐”的经历，以及自己那个“饿虎扑食”式的跳高，内心是拒绝的。“不去。”
“去嘛去嘛！这次不比赛！就随便撞着玩！可解压了！”卫怵开始软磨硬泡，拉着他的胳膊往电玩城里拽，“我请客！就当饭后运动！”
五分钟后，蒋祐柏再次一脸生无可恋地坐进了一辆红色的、造型幼稚的碰碰车里。卫怵则欢快地跳进了一辆蓝色的车里，系好安全带，朝他露出一个“你等着”的挑衅笑容。
铃声响起，碰碰车场瞬间变成了混乱的战场。卫怵果然是个中高手，驾驶着碰碰车灵活地穿梭，精准地撞击着场内的其他车辆，引来一片惊叫和笑声。他很快就找到了蒋祐柏这辆龟速移动的“靶子”，一个漂亮的甩尾，从侧面狠狠地撞了上来！
“砰！”蒋祐柏被撞得整个人一震，车子不受控制地打转。
“哈哈哈！怎么样？刺激吧！”卫怵在不远处得意地大笑。
蒋祐柏抿紧嘴唇，握紧了方向盘。他本来只想当个安静的旁观者，但卫怵这明显带着“欺负”意味的撞击，莫名激起了他一丝好胜心。他试着操控方向盘，试图躲避或者反击。
然而，碰碰车显然不是他擅长的领域。他的反击显得笨拙而无效，要么撞空，要么被卫怵轻易躲开然后再次被撞。场子里充满了卫怵欢快的笑声和其他玩家兴奋的尖叫。
在一次试图从后方偷袭卫怵却再次被他灵敏躲开，反而自己因为惯性撞上围栏之后，蒋祐柏终于放弃了“技术流”，决定采用最原始的方法——他看准卫怵的方向，不管不顾地、直直地加速冲了过去！
卫怵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莽”，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转向，就被蒋祐柏结结实实地、迎面撞了个正着！
“砰——！！”一声更响亮的撞击声。
两人都被震得够呛，车子卡在了一起。
卫怵被撞得懵了一下，随即看着蒋祐柏那副“同归于尽”般的冷峻表情，忍不住再次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哈哈哈哈！蒋祐柏！你……你这算什么？自杀式袭击吗？哈哈哈！”
蒋祐柏看着卫怵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的样子，自己脸上那点强装出来的冷峻也维持不住了，一丝无奈又好笑的神情爬上眉眼。他发现自己好像……拿这个人一点办法都没有。
从电玩城出来，夜风一吹，带着凉意。两人因为刚才的“激战”，额头上都出了层薄汗。
“痛快！”卫怵伸了个懒腰，脸上还带着运动后的红晕和未尽的笑意，“怎么样？是不是比一个人待着有意思多了？”
蒋祐柏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看了看时间。“很晚了，该回去了。”
“嗯，我送你到路口。”卫怵推着他的自行车，自然地走在蒋祐柏身侧。
夜晚的街道安静了许多。经过一家还在营业的甜品店时，卫怵又停下了。“等一下，买个东西。”他跑进去，很快拿着一个小纸袋出来，递给蒋祐柏。“给，助消化的山楂糕。刚才吃太多了，又玩了那么刺激的，怕你胃不舒服。”
蒋祐柏看着那袋小小的、包装朴素的山楂糕，愣了一下。他没想到卫怵会注意到这种细节。他接过纸袋，指尖传来山楂糕微硬的触感。“……谢谢。”
走到分别的路口，卫怵跨上自行车，朝蒋祐柏挥挥手：“走了！今天谢啦，陪我折腾这么久。”
“嗯。”蒋祐柏站在原地，看着他在路灯下显得格外清晰的眉眼。
“明天学校见！”卫怵笑了笑，蹬动车子，汇入了夜晚的车流。
蒋祐柏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才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纸袋。他拆开，拿出一块深红色的山楂糕，咬了一小口。酸酸甜甜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开来，确实很解腻。
他慢慢走着，回想这混乱又充实的一晚——喧闹的自助餐厅、黑暗影院里意外的触碰、碰碰车场上失控的碰撞与大笑、还有此刻口中酸甜的山楂糕……
这一切，都与他一贯追求的安静、秩序、独处背道而驰。可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感到预想中的疲惫和烦躁。反而，心里某个一直紧绷的角落，似乎在这一连串的“意外”和“噪音”中，被悄然抚平了。
他甚至觉得，胃里虽然依旧有些撑，但身体却是轻松的，连带着呼吸都顺畅了不少。
回到出租屋，他将剩下的大半包山楂糕放在桌上，和星空笔记本、小熊玩偶放在一起。他洗了个澡，躺在床上，却没什么睡意。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放着今天的片段，尤其是卫怵那张时而兴奋、时而懊恼、时而大笑的脸。
他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枕头里，闷闷地叹了口气。
好像……有点糟糕。
他发现，自己似乎开始有点……习惯，甚至……期待，这种被卫怵拉着，脱离既定轨道，去体验各种“吵闹”和“意外”的生活了。
而这种感觉，陌生得让他有些心慌，却又……并不全然令人排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