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呵,“只是朋友么”啧啧啧
期中考试的阴影,如同深秋骤然降温的天气,沉甸甸地覆盖了整个L城一中。
连走廊里奔跑打闹的身影都稀疏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抱着书本行色匆匆的学生,眉宇间凝结着或多或少的焦虑。空气里仿佛都漂浮着公式定理的碎片和油墨未干的气味。
蒋祐柏对这种紧绷的氛围适应良好,甚至可以说如鱼得水。
考试于他而言,是无需投入过多情感的固定程序,是只需按部就班就能清晰导航的路径。他依旧维持着独行侠的节奏,复习、做题、在便利店里解决三餐,规律得像一座精准走时的座钟,冷漠地旁观着周围的兵荒马乱。
只是,这座“座钟”旁边,最近总绕着一个持续性散发低气压、间歇性陷入抓狂的“人形背景板”。
“啊啊啊——蒋祐柏!救命!这个带电粒子在复合场里的运动轨迹到底是摆线还是圆周?我怎么觉得它像个喝醉了的蜜蜂在乱飞!”
卫怵第N次哀嚎着,把他那本已经被画满各种疑问符号和混乱草图的物理练习册“砰”地推到蒋祐柏桌面上,力道大得让蒋祐柏的水杯都晃了晃。
他那张平日里总是神采飞扬的脸,此刻皱得像颗被揉搓过的包子,漂亮的桃花眼里盛满了物理公式风暴后的残骸,写满了“我是谁我在哪儿”的茫然。
蒋祐柏从一本厚厚的英文原版习题集中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那道被卫怵标注得惨不忍睹的题目,又落在他那颗仿佛冒着蒸汽的脑袋上。
他没说话,只是伸手拿过自己的草稿本,用自动铅笔(他从来不用涂改液,认为那影响思路连贯性)流畅地画出坐标系,清晰地标出电场、磁场方向,粒子初速度,然后几笔勾勒出那条优美的、兼具圆周与直线特征的复杂曲线。
他用笔尖在某几个关键受力点做了标记,声音平稳无波:“重力、电场力、洛伦兹力,三者平衡与不平衡的临界点在这里。轨迹是旋轮线,不是简单的圆周。把受力分析拆解清楚,别混在一起。”
他的讲解像他这个人一样,剔除了所有冗余的情绪和修辞,只剩下逻辑清晰的骨架,精准地搭建起通往答案的阶梯。
卫怵趴在一旁,眼睛紧紧盯着那简洁却蕴含巨大信息量的草图,像一只试图理解人类复杂图纸的聪明大狗。
他看了足足两分钟,期间嘴唇无声地翕动着,模仿着粒子运动的路径,忽然,他猛地直起身,眼睛“唰”地亮了,仿佛乌云散尽露出了璀璨的星子:“哦——!!我明白了!原来这几个力是在这里‘打架’,在这里又‘合作’!我之前把它们全搅和成一锅粥了!”
他长长地、夸张地舒出一口气,整个人像被重新注入了活力,看向蒋祐柏的眼神充满了近乎崇拜的光芒,“蒋老师!您真是灯塔!是指引我脱离物理苦海的明灯!”
蒋祐柏对他这种浮夸的赞美早已免疫,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是重新拿起自己的笔,淡淡地扔下一句:“基础概念不清。”便再次沉入自己的学习世界。
然而,若是细心观察,会发现他握着笔的指尖,在卫怵那声“蒋老师”出口时,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给这个看似聪明实则在某些领域意外“单纯”的家伙讲题,虽然偶尔需要耗费超出预期的耐心(因为他总会冒出一些天马行空却完全偏离方向的理解),但每次看到他豁然开朗、眼睛发亮的样子,蒋祐柏内心深处,确实会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于“驯服了某种棘手但有趣的生物”的奇异满足感。
这天下午放学铃声刚响,卫怵就一个箭步窜到蒋祐柏桌旁,动作快得像生怕他下一秒就会蒸发。他手里拿着一个看起来崭新、封面是深邃蓝色星空图案的硬壳笔记本,笔记本的边角还烫着细碎的银色星芒,质感极佳,与他平时用的那些普通线圈本截然不同。
“蒋祐柏,江湖救急!商量个生死攸关的大事!”卫怵双手将笔记本奉上,表情严肃得像在进行某项重要仪式。
蒋祐柏正在拉书包拉链的手顿住,抬眼,用眼神传递出一个清晰的问号。
“那个……您老人家的物理和数学笔记,”卫怵的语气带上了一丝谄媚,“能否借给小的瞻仰几天?就考前这几天!我发誓,会用生命去守护它,保证它一根头发丝都不会少!”他做出对天发誓状,眼神恳切得让人不忍拒绝。“我感觉我自己的笔记,记完之后连我自己都认不出那是哪国文字,完全就是一部自我加密的天书。”
蒋祐柏的笔记在七班是传说中的存在。条理清晰如计算机程序,字迹工整堪比印刷体,重点难点用不同颜色的笔区分得泾渭分明,旁边还会用极小的字标注上自己的理解误区、快速解题技巧乃至出题人可能设置的陷阱,堪称一部私人定制的《学霸修炼手册》。
蒋祐柏看着那本昂贵的星空笔记本,又看了看卫怵那双写满“渴望知识”光芒的眼睛,沉默了片刻。他的笔记属于高度私密领域,是他思维体系的具象化,从未对外人开放。但……
“我可以用我的化学和生物笔记跟你交换!虽然……可能有点像草稿纸,但里面还是有些干货的!”卫怵见他不语,连忙追加筹码,表情带着点“虽然我的宝贝不如你的好,但这是我全部家当”的可怜兮兮。
蒋祐柏的目光在那片“星空”上停留了几秒,最终还是伸手,接过了那个本子。触手是微凉的、细腻的皮质感。“明天放学还我。”他言简意赅地定下规矩。
“绝对没问题!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卫怵瞬间阴转晴,笑容灿烂得几乎能照亮这间堆满复习资料的沉闷教室,仿佛接过的不是笔记本,而是什么武林秘籍。“对了,”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凑近了一点,压低声音,“你晚上一般在哪里闭关修炼?家里还是图书馆?”
“家里。”
“一个人?”
“嗯。”
卫怵的眼珠狡黠地转了转,像只打坏主意的小狐狸。
“一个人多闷啊,容易走火入魔。要不……移驾市图书馆?那里环境清幽,灵气充足(指学习氛围),而且藏经阁(指资料室)典籍丰富。万一小的在参悟过程中遇到什么瓶颈,还能就近得到您这位‘宗师’的点拨?”
他顿了顿,脸上绽开一个极具诱惑力的笑容,“作为答谢,图书馆旁边那家传承百年的‘仙草阁’双皮奶,我管够!听说他们今天还新上了芒果口味!”
蒋祐柏本能地想拒绝。他享受并习惯于一个人复习时那种绝对的掌控感和寂静。但“环境清幽”和“典籍丰富”确实打动了他。而且,他悲哀地发现,自己对卫怵这种将“求助”巧妙包装成“共同受益”并附赠美食诱惑的提议,抵抗力正在呈指数级下降。
“……随你。”他给出了一个听起来十分勉强的答案。
但卫怵已经自动将这声“随你”翻译成了“准奏”,高兴地打了个响指,声音清脆:“得令!放学后图书馆门口集合!”
于是,放学后,两人出现在了市图书馆三楼靠窗的自习区。这里果然如同世外桃源,巨大的落地窗将城市的喧嚣隔绝在外,只有头顶灯光柔和洒落,以及书页翻动和笔尖滑过纸张的沙沙声,交织成一首令人心静的协奏曲。阳光透过玻璃,在光洁的桌面上投下斑驳温暖的光影。
他们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
蒋祐柏拿出自己的资料和那本厚重的英文习题集,几乎在瞬间就进入了“入定”状态,周遭的一切,包括旁边那个活生生的人,都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
卫怵则先是怀着近乎虔诚的心情,小心翼翼地翻开蒋祐柏那本星空笔记本,刚看了几页,就忍不住低声惊叹:“哇塞……这笔记,可以直接出版当教辅了……”他对比了一下自己笔记本上那些龙飞凤舞、时而出现抽象派插图的字迹,深刻感受到了世界的参差。
感慨完毕,他才深吸一口气,摊开自己的书本,开始与那些张牙舞爪的公式和定理进行艰苦卓绝的“搏斗”。
时间在笔尖的舞蹈和思维的碰撞中悄然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蒋祐柏感觉到旁边的“能量场”开始不稳定地波动。他微微侧目,看见卫怵正对着一道函数与几何结合的数学压轴题咬牙切齿,手里的笔杆都快被他无意识地啃出牙印了,眉头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全身都散发着“此题不破,誓不为人”的悲壮气息。
蒋祐柏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像是习惯了给总卡在同一个地方的程序打补丁。他放下自己的笔,修长的手指伸过去,指尖在卫怵那团混乱的草稿纸某处点了点,那里有几条画得歪歪扭扭的辅助线。“这里,连接点选错了。应该连接这个顶点和这个切点。思路错了,再努力也是南辕北辙。”
卫怵猛地从题海中惊醒,抬头看向蒋祐柏,眼睛因惊讶和瞬间涌入的灵光而瞪得溜圆:“啊?是这里吗?”他像是被点醒了梦中人,立刻拿起橡皮擦掉错误的线条,按照蒋祐柏的指引重新连接,原本堵塞的思路仿佛被一道闪电劈开,豁然开朗!兴奋地几乎要拍案而起,幸好及时想起身在图书馆,只能强行压抑着激动,用气音欢呼:
“对对对!就是这样!通了!全通了!蒋祐柏你简直就是我的专属GPS导航!没有你我可怎么在这知识的迷宫里活啊!”
他这一激动,动作幅度没控制好,胳膊肘猛地撞到了旁边摞着准备查阅的几本厚壳工具书。最上面那本砖头般的《现代汉语词典》重心不稳,摇晃了一下,眼看就要以一个雷霆万钧之势砸向地面,势必在这静谧的空间里制造出惊天动地的巨响。
电光火石之间,蒋祐柏几乎是身体的本能反应,左手闪电般探出,在空中划出一道残影,精准地、稳稳地托住了那本下坠的词典底部,动作轻巧得如同接住一片羽毛,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两人同时屏住呼吸,又同时缓缓吐出。卫怵惊魂未定地拍着自己的胸口,用口型无声地说:“吓死我了……”
蒋祐柏将词典稳稳地放回书堆顶端,瞥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早知如此”的淡然,压低声音:“谨慎点。”
卫怵立刻做出一个给嘴巴拉上拉链,同时双手乖乖放在桌面上的动作,像个小学生一样坐得笔直,但眼角眉梢却抑制不住地流淌出劫后余生般的庆幸和愈发浓厚的感激。
这个小插曲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涟漪散去后,湖面反而更显宁静。卫怵似乎因为这次“救援”而安心了许多,后续再遇到实在啃不动的硬骨头,不再自己死磕,而是会先用笔帽极其轻微地碰一下蒋祐柏的手腕,待对方抬眼,才把题目默默推过去,眼神像极了等待投喂的、充满信任的大型犬。
蒋祐柏虽然脸上依旧是那副“莫挨老子”的冷淡表情,但总会默不作声地接过笔,在他的草稿纸上行云流水地写下关键步骤和核心思路,偶尔遇到卫怵眼神依旧迷茫时,会倾过身,用几乎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简短地解释一两句公式背后的物理意义或数学逻辑。
他注意到,在自己讲解的时候,卫怵会听得异常专注,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会一眨不眨地追随着他的笔尖,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两弯小小的扇形阴影,呼吸都放轻了。
当某个困扰他许久的难点被彻底攻克时,他会猛地抬起头,送给蒋祐柏一个毫无保留的、带着强烈依赖感和由衷钦佩的笑容,那笑容纯粹而耀眼,仿佛能驱散所有复习带来的阴霾,比窗外渐次亮起的万家灯火还要温暖。
蒋祐柏每次都会在这种过于直白和热烈的注视下,不动声色地垂下眼帘,将目光重新聚焦回自己的书本上,仿佛无事发生。但他无法忽略的是,自己靠近卫怵那一侧的耳根,总会不受控制地悄悄漫上一层浅淡的绯色,久久不散。他将其归咎于图书馆空调系统运行过度,导致局部温度异常。
复习到晚上八点半,卫怵终于像一只被抽光了力气的猫,瘫在椅子上,有气无力地小声哼哼:“不行了不行了……蒋老师,我的CPU已经过热报警,内存也彻底占满了……我们需要补充糖分!急需‘仙草阁’的双皮奶续命!”
蒋祐柏看了看手表,也合上了面前那本堪比砖头的习题集。持续数小时的高强度脑力劳动,确实需要适当的缓冲。
图书馆旁边的“仙草阁”店面不大,但装修雅致,人气很旺。卫怵极力推荐的芒果双皮奶果然名不虚传。
洁白的双皮奶如同凝脂,口感细腻嫩滑到了极致,奶香浓郁醇厚,面上铺着大块金黄香甜的芒果果肉,冰镇过后送入嘴里,瞬间抚平了所有因思考而焦躁的味蕾神经,带来一种极致的治愈感。
蒋祐柏默默地、一口接一口地吃着,感觉紧绷的神经确实在这份甜蜜与冰凉中逐渐松弛下来。
“怎么样?是不是瞬间满血复活?”卫怵已经迅速干掉了一半,满足地舔了舔勺子,眼睛幸福地眯成两条缝,“这家的红豆双皮奶和芋圆烧仙草也是一绝,下次我们都尝尝!”
蒋祐柏没有对“下次”的连环套餐计划做出回应,只是专注地、近乎虔诚地品尝着眼前这碗能带来短暂愉悦的甜品。
回去的路上,夜色浓稠,晚风带着深秋的凛冽。
两人并肩走在灯火通明的人行道上。解决了大部分疑难杂症的卫怵,心情明显轻松雀跃起来,话匣子再次打开,从刚才最后一道数学题的巧妙解法,聊到物理老师那个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的经典冷笑话,又眉飞色舞地回忆起运动会接力赛时,隔壁班那个体育生因为跑得太投入而差点冲进操场沙坑的糗事。
蒋祐柏大部分时间依旧扮演着安静的倾听者角色,偶尔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嗯”表示自己在听。晚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带来丝丝凉意,但他并没有觉得卫怵的声音聒噪。相反,那充满活力的、带着笑意的声线,像一道温暖的背景音,有效地驱散了独自埋首书海时,那如影随形的、深沉的孤寂感。
快到分别的路口时,卫怵忽然停下脚步,从书包里郑重地取出那个星空笔记本,双手递还给蒋祐柏:“蒋老师,您的秘籍,完璧归赵!这次真的……受教了!感觉任督二脉都被打通了不少!”他的语气真诚而感慨。
蒋祐柏接过笔记本,入手时感觉比之前沉了一点。他打开封面,发现里面夹着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浅蓝色便签纸。他展开,上面是卫怵那努力想写工整却依旧带着点不羁飞扬气息的字迹:
【To至高无上的蒋老师:
万分感谢您的数次救命之恩!(涵盖了知识海洋的溺水和现实赛道的翻车)
期中考试,我们一起加油!考完之后,务必给在下一个聊表心意的机会!(翻译:我请你吃大餐!)
——您最忠实的学生(以及,希望能算是朋友?)卫怵敬上(●ˇ∀ˇ●)】
后面依旧跟着那个标志性的、咧着嘴笑的颜文字,这次还在旁边用铅笔画了一个笨拙却可爱的小小的火箭,正试图飞向笔记本封面上的那片星空。
蒋祐柏的目光在“朋友?”那两个字的后面停顿了数秒。朋友?这个词对他而言,遥远而陌生。他从未主动定义过与任何人的关系,更未曾将谁纳入这个范畴。但此刻,这个词从卫怵的笔下,以这样一种带着试探却又无比真诚的方式呈现出来,像一颗被小心翼翼递到他掌心的小石子,带着对方手心的温度,并不让人觉得突兀或反感,反而……有种奇异的、微小的重量。
他抬起头,卫怵正站在路灯的光晕下,微微歪着头看着他,眼神里交织着些许紧张、浓浓的期待,还有一如既往的、仿佛能融化一切隔阂的清澈笑意。橙黄的光线柔和了他精致的面部轮廓,在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光边。
“……嗯。”蒋祐柏将便签纸重新仔细地夹回笔记本扉页,合上,低低地应了一声。他顿了顿,补充了四个字,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有些轻,却异常清晰:“你也是,加油。”
仅仅是这简单的四个字,卫怵却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动听的鼓励,脸上的笑容瞬间放大,如同夜空中骤然绽放的烟火,绚烂夺目。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里充满了干劲:“嗯!一定!说好了!”
看着卫怵骑着车,哼着不成调的歌消失在街道的拐角,蒋祐柏独自站在原地,手里握着那本带着星空和火箭梦想的笔记本。秋夜的凉风拂过他的脸颊,带来清晰的寒意,但他握着笔记本的手指,却仿佛能感受到残留的、来自对方掌心的微弱暖意,以及那张便签纸所带来的、无声的暖流。
他发现自己冰冷的心湖,似乎正在被一种陌生的、缓慢而坚定的力量搅动。他甚至开始不自觉地,在脑海里勾勒起考完试后,那顿被卫怵郑重承诺的“大餐”,会是什么模样。
回到那间总是过于安静的出租屋,他将星空笔记本端端正正地放在书桌上,与那个穿着背带裤、永远傻笑着的小熊玩偶并排。
他静静地凝视着笔记本封面上那片深邃的蓝色星海,看了许久。然后,他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戳了戳小熊软乎乎的、棉花填充的脸颊,用一种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带着一丝茫然与不确定的低声呢喃,打破了满室的寂静:
“朋友……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