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吻
夏季的天气如同小孩的脸一样善变,才从医院出来没多久,原本还算晴朗的天色就迅速阴沉发黑。江泊刚踏上公交车,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瞬间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雨幕。
他靠在车窗边,看着窗外模糊的街景和玻璃上纵横交错的雨痕,心情比这天气更加阴郁。公交车摇摇晃晃,经过一个路口时,路边那块写着“红灯停,绿灯行”的安全标语牌在雨水中格外醒目。
林枫停。
这个名字又不合时宜地跳进脑海。
疯了……怎么又想起他。那个憨厚的,那个危险的,那个搅得他心神不宁、连梦境都不放过他的人。
“吱呀——”
公交车稳稳地停靠在体校附近的站点。
江泊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冒雨冲回学校,目光却猛地定在了车窗外——
雨幕中,一个人撑着黑色的伞,静静地站在校门外的站台旁。身形清隽,姿态却带着一种与主人格迥异的、隐含着掌控感的从容。
是“林枫停”。
他似乎早就等在那里,雨水在伞沿形成串珠般的水帘。见到江泊下车,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穿透雨幕,精准地捕捉到他,那双棕色的眼眸里,交织着毫不掩饰的关心和更深沉的、几乎要溢出来的侵占欲。
他朝江泊走近两步,将伞大部分倾向他这边,自己的半边肩膀很快被雨水打湿。他开口,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低沉,带着一种刻意模仿主人格、却依旧流露出不自然痕迹的语调:
“下雨了……你没带伞。”
江泊站在原地,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带来冰凉的触感。但他毫不在意,只是毫不避讳地、直直地回视着“林枫停”的眼睛,试图从那片伪装出的关心里,找出背后真实的意图。
他心中仍有惧意,像细小的冰碴掺杂在血液里流动。空药瓶的阴影,夜晚那个模糊的手背吻,还有眼前这人身上散发出的危险气息,都让他本能地感到威胁。
但他没有退缩。
他知道,一旦流露出过多的恐惧,只会让这个“他”更加得意,更加变本加厉。
两人就这样在倾盆大雨中对视着,一个在伞下目光深沉,一个在雨里浑身湿透却倔强挺直脊背。
雨声哗啦,仿佛是世界上唯一的声音。
“好玩吗?幼稚鬼?”
江泊的声音轻飘飘地传来,在哗啦啦的雨声中异常清晰,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林枫停”精心维持的、混合着关心与侵占的伪装。
“林枫停”刚伸出去、想要强硬地将江泊拽进伞下的手,猛地顿在半空。
“幼稚?”
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声音陡然压低,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脸上那层模仿主人格的、略显生硬的关切瞬间剥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的、冰冷的戾气。那双棕色的眼眸深处,原本翻涌的侵占欲像是被点燃了引信,骤然爆发出更危险的光芒。
他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更用力地、几乎是粗暴地将江泊一把拽进了伞下狭小的空间里。两人距离瞬间拉近,湿透的衣物相贴,江泊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与冰冷雨水截然不同的体温,以及那股强烈的、极具压迫感的气息。
“林枫停”低下头,逼近江泊的脸,雨水顺着他额前被打湿的黑发滑落,滴在江泊的脸颊上,冰得他微微一颤。
“你觉得把药扔掉很幼稚?”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危险的、被戳破心思后的恼羞成怒,又夹杂着某种偏执的确认,“还是觉得……我等你,给你撑伞,很幼稚?”
他盯着江泊那双在雨水中更显清冽、此刻却写满了倔强和挑衅的眼睛,试图从里面找到一丝恐惧或者动摇。
“江泊,你搞清楚,”他几乎是在用气音说话,带着一种宣告般的笃定,“那个只会傻乎乎对你好、连靠近你都不敢的傻子,才是真正的幼稚。”
“我做的每一件事,都很清楚是为了什么。”
比如,拿走你的药,是为了让你依赖我。
比如,在这里等你,是为了让你无处可逃。
伞下的空间逼仄,空气仿佛都因为两人之间无声的较量而凝固了。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伞面上,像是为他们这场危险的对话擂鼓助威。
江泊仰着头,湿透的黑发贴在额角,脸色苍白,但眼神里的倔强却没有丝毫退让。
他知道了。
他果然知道药是他扔的。
这场突如其来的雨,这场“恰到好处”的等待,根本不是什么巧合或关心。
而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步步紧逼的围猎。
“我想要做得远远不止这些,为什么你不懂……”“林枫停”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近乎痛苦的困惑,仿佛江泊的拒绝是一种不可理喻的辜负。
“我们只是同学,”江泊后退一步,彻底退出了伞盖的范围,冰冷的雨水再次浇灌在他身上,他的眼神比雨水更冷,划清了最明确的界限,“你越界了。”
这句话像是一道最终的裁决。
“林枫停”的眸子骤然暗了下去,所有伪装的平静和试图讲道理的姿态瞬间瓦解。那暗沉之中,随即闪烁起些许疯狂而偏执的光芒,但下一秒,那光芒迅速被一层水汽覆盖,变得湿润而委屈,变脸之快让人心惊。
他垂下眼睫,声音忽然带上了一种脆弱的哽咽感,仿佛被伤透了心:
“嗯,对,我越界了。”
这突如其来的、与刚才的危险截然不同的脆弱,让江泊有了一瞬间的怔松和迟疑。
就是这一瞬间!
“林枫停”猛地欺身而上!
一只手强硬地扣住了江泊的后颈,阻止了他任何后退的可能。另一只手依旧撑着伞,将两人与外界隔绝在这个小小的、充斥着雨声和彼此呼吸的空间里。
江泊甚至没能看清他的动作,只感觉唇上突然被一个温软而带着雨水凉意、却又无比炽热的物体狠狠地碰了一下!
那不是温柔的吻,更像是一个粗暴的盖章,一个不容拒绝的烙印。
短暂,却极具冲击力。
江泊的瞳孔骤然收缩,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世界仿佛都静止了,只剩下唇上那转瞬即逝却又无比清晰的触感,和眼前放大到极致的、那双带着得逞快意和疯狂占有的棕色眼眸。
未等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甚至未等他升起愤怒或恶心,“林枫停”已经松开了他。
他将那把黑色的伞强硬地塞进江泊冰凉的手里,然后自己毫不犹豫地后退,一步,两步,彻底暴露在倾盆大雨之中。
雨水瞬间将他全身浇透,黑发狼狈地贴在额前,衣服紧紧裹在身上,勾勒出少年清瘦却不失力量感的轮廓。他却浑不在意,只是抬起手,用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嘴唇,仿佛在回味刚才那个短暂的接触。
然后,他看向依旧僵立在原地、握着伞、脸色煞白的江泊,脸上露出了一个混合着疯狂、执拗和某种扭曲爱意的笑容,声音穿透雨幕,清晰地传来:
“我还想要,再越界多一点。”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江泊最后一眼,像是要将猎物受惊的模样刻在心里,随即利落地转身,大步流星地走进了茫茫雨幕之中,很快消失在灰暗的雨帘后。
只留下江泊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雨地里,手里握着那把仿佛还残留着对方体温的伞,唇上那个被强行印下的触感火烧火燎地存在着。
雨水顺着他的发梢、脸颊不断滑落,冷得他浑身发抖,但唇上的那个地方,却异常地滚烫。
“我们只是同学”的界限,被那个雨中的吻,彻底、粗暴地粉碎了。
……
整个下午,教室里的气氛都异常沉闷。
无论巴彦那怎么凑过去询问、插科打诨,江泊都像一株被暴雨打蔫了的植物,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始终皱紧眉头趴在课桌上,不说一句话。他只是偶尔会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去洗手间,回来时,脸色往往比之前更差,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依旧未停的雨。
而林枫停的座位则一直空着。
巴彦那跑去问老师,老师也只是含糊地说他请了事假。
没有人知道,此刻的林枫停(主人格)正经历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他的意识,是在那个吻之后,如同被强行拽回一般,骤然回归的。
回归的瞬间,他正在雨中狂奔着,冰冷的雨水浇透全身,却无法熄灭唇上那无比真实的、仿佛烙印般的柔软触感。更可怕的是,心脏里鼓噪着的、充斥全身的,并非恐惧或愤怒,而是一种扭曲得几乎是喜悦的、陌生而汹涌的情绪——那是副人格留下的、有毒的遗产。
这陌生的“喜悦”让他感到无比恐慌。
糟了……
“他”又做了不好的事。
一个清晰无比的认知,伴随着唇上的触感和心底那不该有的悸动,像冰锥一样刺穿了他。
他猛地停下脚步,站在车水马龙的路边,茫然四顾。雨水模糊了视线,世界变得一片混沌。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不知道“他”对江泊究竟做了什么,才会留下如此强烈的情感印记和……唇上的感觉。
无助、恐惧、自我厌恶,还有那该死的、挥之不去的“喜悦”,像无数双手撕扯着他。他找不到方向,也找不到任何庇护。
最终,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慢慢地、慢慢地蹲了下去,蜷缩在路边的绿化带旁,任由雨水无情地拍打在他身上。
他抱住自己的膝盖,把脸深深埋进臂弯里,肩膀微微颤抖。
这一次,“他”留下的,不再只是模糊的记忆碎片和他人的指责。
而是真真切切的、烙印在身体和情感上的痕迹。
而他,甚至连面对的勇气都没有。
他只能像个逃兵一样,蹲在陌生的雨地里,独自消化这枚由另一个自己种下的、苦涩而危险的果实。
能怎么办……
这个念头在混乱的脑海中疯狂冲撞。雨水顺着发梢流进眼睛,又涩又痛,却远不及心里的恐慌万分之一。
对,我要去看医生……!
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他猛地从绿化带边站起身,不顾浑身湿透的狼狈,转身朝着记忆中医院的方一路在马路上飞奔起来。他跑得又快又急,穿梭在行人和车辆之间,引得身后传来一片惊叫和叫骂声,但他什么都顾不上了。
冲到医院门口时,他几乎喘不上气,肺部火辣辣地疼。他扶着墙壁,颤抖着手给老师发了个含糊的请假信息,然后拼命深呼吸,试图平息那过于剧烈的心跳和混乱的思绪。
一定要保持冷静。他对自己说,至少,在医生面前要冷静。
挂完号,坐在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等候区,他感觉每一分每一秒都无比漫长。湿透的衣服黏在身上,带来一阵阵寒意,但他手心却全是冷汗。
“1005号,林枫停。”
冷冰冰的电子音很快叫到了他的号码。他几乎是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希冀**,快步走进了诊室。
医生看到他这副浑身湿透、头发凌乱、脸色苍白的狼狈样子,明显愣了一愣,但专业的素养让他很快收敛了惊讶,冲他露出一个温和安抚的笑容:
“坐。你最近有什么不舒服吗?”
标准的开场白。
林枫停(主人格)坐在椅子上,双手紧紧抓住湿漉漉的裤腿,指节泛白。他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自我怀疑,声音因为紧张和奔跑而带着嘶哑:
“医生,我觉得……我有问题……”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说出了那个压得他喘不过气的秘密,“我身上有一个……看不见的‘自己’……在不断的捣乱,做坏事。”
医生拿着笔的手顿住了,脸上的温和笑容凝固了一瞬,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其锐利和惊讶的光芒。他再次愣住了,这次比刚才更明显。
然后,林枫停看见医生快速地、几乎是下意识地点击了一下鼠标,视线在电脑屏幕和自己之间迅速切换,似乎是在急切地确认或记录着什么。
诊室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
几秒后,医生抬起头,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语气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确认:
“你是叫林枫停吗?”
“嗯。”林枫停虽然完全不知道医生为什么会这样问,但还是老老实实、带着困惑点了点头。
听到肯定的回答,医生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复杂的表情,那是一种混合着惊讶、了然和一丝无奈的苦笑。他抬手,用力揉了揉眉心,像是要缓解巨大的信息冲击,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小声嘀咕了一句:
“怎么……两个都被我摊上了……”
这句话虽轻,却像一道惊雷,炸响在林枫停的耳边。
两个?
难道……江泊也……?
巨大的震惊暂时甚至压过了他自身的恐慌。
医生放下手,重新看向他,眼神已经恢复了专业的冷静,但深处多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凝重。
“好了,林枫停同学,”医生的声音放缓,带着一种引导性的沉稳,“别着急,慢慢说,把你感觉到的那位‘看不见的自己’,还有他做的‘坏事’,都详细地告诉我。”
“我们需要好好谈一谈了。”
窗外,雨还在下。
诊室里的谈话漫长而沉重。当林枫停最终拿着处方走出诊室时,他的脚步是虚浮的,大脑一片空白,耳边似乎还在回响着医生那些谨慎而专业的术语——“分离性身份障碍”、“切换”、“创伤根源”、“需要系统治疗”……
他机械地缴费,取药。
药房窗口递出来几个小小的药瓶和分装袋。
他低头看着手里那些陌生的药片,大小不一,形状各异,在塑料格子里显得冰冷而怪异。
阿立哌唑片
卡马西平片
地西泮片
这些陌生又繁长的药名,像是一道道冰冷的符咒,宣告着他的“不正常”。它们是要用来压制“他”的吗?会让“他”消失吗?还是……会连带着他自己也一起被麻痹、被改变?
一种巨大的茫然和抗拒感席卷了他。
他无意识地用指甲抠着药板边缘的尖锐处,那坚硬的触感似乎能让他从这种不真实的恍惚中抓住一点什么。
嘶——
指尖传来一阵刺痛。
他低头看去,食指的指腹被铝箔包装的锋利边缘划破了一道小口子,鲜红的血珠正慢慢渗出来。
他看着那一点刺目的红,愣了很久。
身体的疼痛如此清晰,可心里的空洞和恐慌,却远比这小小的伤口要深重得多,也无力得多。
他连自己都控制不了。
而现在,他需要依靠这些小小的、冰冷的药片,来帮助他找回自己,或者……镇压掉另一个“自己”?
这个认知,比指尖的伤口,更让他感到疼痛和绝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