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与梦

江泊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像一座逐渐封冻的湖,将所有波澜都压抑在厚厚的冰层之下。他减少了一切不必要的活动,避开所有可能产生交集的机会,将自己活成了一个透明的影子。

唯一改变的,或许是林枫停。

在旁人看来,林枫停似乎没有以前那么过分憨厚老实了(主人格的内核其实未变,只是药物带来的稳定,让他不必再像过去那样,因潜在的失控风险而带着怯懦和讨好去面对外界)。他变得开朗了一些,甚至开始受到周围人的欢迎。他偶尔会开一两个带着点锋利边缘、略显过分的“玩笑”,但那股曾经让人不适的尖锐感被磨平了,周围的人群只当他变得幽默,哈哈一笑,并未在意。

只有江泊知道,这是药物的作用。

那些他亲眼看着林枫停服下的药片,稳定了副人格底层可能存在的暴躁和极端倾向,像是给野兽套上了缰绳,让它学会了伪装,学会了在规则的边界内行走,从而能更完美地融入日常,甚至利用主人格留下的温和基底,营造出一种更具吸引力的表象。

但有些东西,是药物无法改变的。

比如,那道目光。

当林枫停(无论是哪个人格在主导)的眼神落在他身上时,江泊依然能感觉到那目光深处的扭曲——不再是赤裸的侵占和破坏欲,而是转化成了一种更复杂、更沉静的东西。像是一种耐心的审视,一种无声的丈量,一种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不动声色地圈划领地的冷意。

只剩下起床。

这是他无法规避的、最日常也最危险的接触。

因为他睡在他的下铺。

每一个清晨,当他从上铺下来,双脚落地的那一刻,都能清晰地感觉到来自下方那道瞬间聚焦的、带着温度与重量的视线。仿佛他不是一个刚刚醒来的室友,而是一份终于等到开封的礼物。

这短暂的一瞬,成了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无声的仪式。一个在俯视中带着警觉,一个在仰视中藏着蛰伏。

日子仿佛恢复了某种“正常”。

但这正常,对于江泊而言,不过是换了一种形式的、更令人毛骨悚然的煎熬。他知道,那头野兽并未离开,它只是学会了,更耐心地等待。

下午的课室里透着一股淡淡的汗味和外面修剪过的草木青涩味混杂在一起的、属于夏末体校的独特气息。心理与道德课的年轻女老师皱着鼻子走进来,第一件事就是指挥:

“快开窗通风,一股汗味。”

坐在窗边的林枫停(主人格)应声推开了窗户,带着植物汁液味道的清新空气涌了进来,瞬间冲淡了室内的沉闷。他百无聊赖地转着笔,目光忍不住投向窗外。天气很好,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斑驳的光点,聒噪的蝉鸣一声高过一声,让他恍惚间想起了小时候在乡下,费尽心思抓到的那只蝉,在掌心里震动翅膀带来的、微麻而鲜活的触感。

“今天我们来做个互动练习,”女老师拍了拍手,吸引大家的注意力,“用一种动物来形容自己,并简单说明理由。”

教室里响起一阵交头接耳的嗡嗡声。

林枫停几乎是在那一刹,脑海里就跳出了一个形象——小时候养的那只兔子。

外表看起来那么温顺,雪白的绒毛,红宝石般的眼睛,人畜无害。可只有他知道,那温顺表面下藏着多么暴躁的脾气,喂食慢了点,或者只是想抱抱它,它就会毫无征兆地猛地蹬人,力气大得惊人,腿上常常留下几道浅浅的红痕。最让他记忆深刻的是,有一次兔子不知道在哪里划伤了脚,它自己默默地舔舐,谁也不让碰,直到伤口发炎、溃烂,最后,它竟然自己把那块烂肉硬生生咬了下来。

他当时被吓坏了,也难过极了。

现在想来,那个沉默着舔舐伤口、最终选择用最决绝的方式处理掉腐肉的兔子,和他多么相似。那些不受控制的“蹬人”,那些隐藏在温和下的尖锐,以及那种宁愿自我毁灭也不愿示弱的倔强……

他下意识地转过头,目光越过几个同学,落在了斜后方靠墙位置的江泊身上。

江泊安静地坐在那里,微微低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部分眉眼,像是要将自己藏起来。

那……江泊呢?

他像什么?

几乎是立刻,另一个形象浮现出来——漂亮的宠物小蛇。

比如翠青蛇,或者玉米蛇,有着光滑冰凉的鳞片,色泽美丽,体型纤细。它们大多柔软,甚至有些社恐,习惯于躲在躲避穴里,尽量减少与外界的接触。即使被不小心惊扰、刺激得竖起身体,嘶嘶作响地发出警告,摆出防御的姿态,但它们本身是无毒的,那看似凶猛的姿态,只是一种虚张声势的自我保护,没有任何实际性的伤害能力。

可越是这样的存在,反而越容易激起一些人的……凌虐欲。想去捏一捏那看似脆弱的身躯,想看看它被逼到绝境时,那无毒的牙齿咬在身上会是什么感觉。

林枫停的心揪了一下。

他收回目光,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的笔记本,最终还是没有举手发言。

窗外的蝉鸣依旧喧嚣,草木的气息混合着青春的汗味,在教室里静静流淌。

他知道自己是被自己咬烂伤口的兔子。

而江泊,是那条被无辜惊扰、只能嘶嘶作响的,漂亮又无助的小蛇。

这个认知,让他心里泛起一阵复杂的、带着怜惜和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对不起……

夕阳将操场的跑道染成暖橙色,训练结束后的汗水还没完全干透,林枫停(主人格)蹲在跑道边缘,反反复复地打开那个小小的、标注着“江泊”的聊天框。指尖在虚拟键盘上徘徊,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满肚子的话堵在胸口,却不知到底该从何说起,又该以何种身份说起。

是替“他”道歉?还是为自己无法控制的一切表达愧疚?

心乱如麻。

一个晃神,手指误触,一段因为频繁删改而显得语无伦次、逻辑混乱的文字被发送了出去!

心虚至极。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以这辈子最快的手速猛地点击了撤回!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脸颊烧得厉害,仿佛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被当场抓包。

他死死盯着屏幕,祈祷着江泊没有看见。

……

另一边,江泊刚回到宿舍,正拿起水杯喝水。手机屏幕亮起,提示有新的微信消息。他随手点开,消息列表里,除了置顶的班群、偶尔联系的父母和老师,以及巴彦那咋咋呼呼的日常分享,那个几乎从未有过动静的名字——林枫停——竟然跃然前排。

他握着水杯的手僵了僵。

那个名字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潘多拉魔盒——雨中撑伞的身影,强行塞过来的伞,以及……唇上那短暂却烙印般清晰的、带着雨水凉意和炽热侵略性的触感。

他的指尖悬在冰冷的屏幕上,犹豫着,抗拒着,不想去触碰与那个人相关的一切。

就在这时,那条新消息的提示旁边,迅速变成了另一行小字:

“枫亭夜泊撤回了一条信息”

撤回了?

他……发了什么?又为什么撤回?

一种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被勾起了更强烈探究欲的情绪涌了上来。他最终还是忍不住好奇,指尖落下,点进了那个聊天界面。

空荡荡的对话里,只有系统冰冷的一行灰色小字提示着刚才发生的插曲。

而就在这行小字上方,聊天框的顶端,清晰地显示着:

“对方正在输入中…”

那几个字反复出现,跳动,仿佛能透过屏幕,看到那个蹲在夕阳下,抓耳挠腮、纠结万分、打了又删的身影。

江泊看着那反复出现的提示,抿了抿唇。

他到底……想说什么?

一种微妙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在这寂静的傍晚,悄然滋生。

……

当晚,江泊又一次陷入了与林枫停有关的梦境。

这一次,梦里的氛围截然不同。那个“林枫停”身上没有了雨中的侵略性,也没有了平日偶尔瞥见的扭曲目光,只剩下一种如同他主人格般的、毫无攻击性的柔和。他像一只温柔的、巨大的兔子,收敛了指甲,只是安静地、带着些许依赖地靠在自己身上。那份重量和温度,并不让人讨厌,反而有种奇异的安心感。

然而,下一秒,梦里的画面陡然切换。

那只温顺的兔子仿佛受到了什么惊吓,或者触动了某种机制,突然又变得凶巴巴的,竖起了无形的耳朵,眼神里带着警惕和一丝……自厌?但它并没有靠近,反而十分自觉地后退了半步,拉开了距离。

仿佛在说:我不好,我危险,你应该走开。

他应该走开,应该离开才对的。

理智在梦里发出清晰的警告。

但梦里的他,行动却背离了理智。

他看着那只后退的、明明想靠近却又强忍着逼自己疏远的兔子,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他没有犹豫,非但没有转身离开,反而上前一步,伸出手,坚定地抱住了他。

将那份故作凶悍下的不安和脆弱,连同那点残余的温柔,一并拥入怀中。

触感真实得骇人。

江泊猛然惊醒。

黑暗中,他急促地喘息着,心脏失序地狂跳,仿佛刚刚那个拥抱用尽了他全部的勇气。那个拥抱的触感,甚至比之前那个强吻更加清晰、更加深刻地烙印在他的感官里。

他抬手捂住眼睛,试图驱散梦境的残影,却只觉得掌心下的皮肤一片滚烫。

为什么……

为什么在梦里,他会去抱住那个“林枫停”?

是因为他展现出的、类似主人格的柔和?还是因为……他那份“自觉后退”的隐忍?

亦或者,是他潜意识里,已经开始无法分辨,或者说……不愿再去分辨,哪个是“好的”林枫停,哪个是“坏的”林枫停?

他开始在意,甚至……开始心疼了?

这个认知让江泊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慌,比面对那个具有侵略性的副人格时,更加令他不知所措。

因为这一次,威胁并非来自外部,而是源于他自身不受控制的心。

寂静的宿舍里,传来一声低低的、压抑着仿佛带着些许怒气的呼唤,清晰地从他床板下传来:

“江泊……”

江泊猛地一抖,心脏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攥紧。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悄悄把头从床上探下去,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线,隐约看见下铺林枫停的脸上……竟然带着**点点泪光**。他似乎是哭了,眸子在夜色里显得湿漉漉的,破碎又可怜。

“江泊……”林枫停脸上的表情委屈至极,声音带着鼻音,像是做了什么可怕至极的噩梦,在梦中无助地呼唤。

就在这时,对面床的巴彦那被吵醒了,他“啪”地一声拍亮了床头的小夜灯,不满地揉着眼睛,嘟囔道:“不是……刚刚谁在说梦话吗?怎么我好像听到有人大叫?”

灯光一亮,林枫停(主人格?)似乎被惊扰,他胡乱地抹了把脸,将那些泪痕擦去,眼神还有些迷茫,带着浓重的睡意嘟囔:“是……是我……但是我也忘记我叫了什么了。”他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声音闷闷地传来:“好困,我要继续睡觉了,快关灯。”

巴彦那狐疑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上铺同样醒着的江泊,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好吧……”他顺手关掉了小夜灯,宿舍重新陷入黑暗,很快,他平稳的鼾声再次响起。

就在江泊以为这只是一个小插曲,准备重新躺下时——

“叩、叩。”

两声极轻的、带着某种特定节奏的叩击声,从他床板下方传来。

是林枫停。

紧接着,是压得极低、却清晰无误的声音:

“你可以下来和我谈谈吗?”

江泊的心再次提了起来。刚才的眼泪和委屈……是装的?还是……

他沉默了片刻,在黑暗中咬了咬下唇,最终还是低声道:“……好。”

他动作极其轻缓地开始爬下床梯,生怕惊动巴彦那。然而,就在他下到一半,双脚还未落地时,一双手臂突然从下方伸出,有力地、不容抗拒地圈住了他的腰,随即一股力道传来,他整个人被稳稳地抱了起来,然后轻轻放在了下铺的床上。

是“他”!

江泊瞬间反应过来。那手臂的力量,那抱起的姿态,绝非主人格那个社恐能做到的!

他还没来得及挣扎,那个熟悉的、带着一丝冷冽气息的身体就紧紧地抱住了他,手臂环住他的腰背,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他揉进骨血里。两人的身体紧密相贴,隔着薄薄的睡衣,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和体温。

“林枫停”将脸埋在他的颈窝,呼吸灼热地喷洒在他的皮肤上,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哀求的意味:

“答应我,”他重复着,手臂收得更紧,“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做伤害自己的事。”

江泊僵在原地,浑身冰凉。

他知道了。

他果然知道那些刀片,知道那个奶茶杯对他意味着什么。

这个认知带来的恐惧,甚至暂时压过了被强行抱住的羞耻和愤怒。

这个恶劣的、捉摸不定的、时而伤害他时而似乎又在“保护”他的副人格,到底想干什么?

他是在警告?还是在……祈求?

黑暗掩盖了所有的表情,只剩下紧到令人窒息的拥抱,和那句在耳边反复回响的、沉重到无法理解的请求。

林枫停(副人格)用下巴轻轻蹭了蹭怀里人柔软的发顶,像猛兽在确认自己的所有物,同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他身上那点干净的、带着薄荷洗发水气息的味道刻入肺腑。

“快睡吧。”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催眠的意味。

“放开。”江泊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身体开始剧烈地挣扎起来,手肘试图顶开对方的禁锢,双腿也用力蹬踹。但他的动作很小心,极力控制着幅度,没有搞出太大的动静,生怕真的惊醒了对面床的巴彦那。

“嘘,别动。”

“林枫停”似乎早就预料到他的反应,非但没有松手,反而低笑一声,带着一种游刃有余的恶劣。他空出一只手,精准地在他侧腰敏感的软肉上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

“!”江泊身体猛地一僵,所有的挣扎瞬间停滞,一股混合着羞耻和愤怒的热流直冲头顶。

几乎是在同时,或者说,完美地“配合”着这番动静,原本背对着他们睡的巴彦那,在睡梦中含糊地咕哝了一声,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面朝着他们的方向,甚至还咂了咂嘴。

虽然巴彦那的眼睛依旧紧闭,鼾声很快再次响起,但这个动作带来的威胁感是实实在在的。

“林枫停”凑得更近,温热的呼吸几乎要钻进江泊的耳朵里,用气音低语,每一个字都带着恶劣的戏谑和赤裸裸的威胁:

“不想让巴彦那发现吧?”

“……”

江泊彻底不动了。

他像一尊瞬间被冻结的雕像,僵在“林枫停”的怀里。牙齿紧紧咬住下唇,几乎尝到了血腥味。屈辱、愤怒、恐惧,还有一丝无法摆脱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他不敢再动。

他无法想象如果巴彦那此刻醒来,看到他和林枫停以这样一种纠缠的姿势挤在下铺,会是怎样的场面。他苦心维持的、与林枫停之间“只是同学”的界限,会在那一刻彻底崩塌,暴露在旁人眼中。

他输不起。

感受着怀里人彻底的僵硬和放弃抵抗,“林枫停”满意地收紧了手臂,将下巴重新搁在他的发顶,仿佛拥抱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尽管这“珍宝”正在他怀中无声地颤抖。

黑暗里,他嘴角勾起一抹得逞的、冰冷的弧度。

看,你终究是逃不掉的。

无论是用强的,还是用这种卑劣的威胁。

你只能留在我身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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