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命运

自那次略显混乱的市集之行后，司云织便再未踏出过供奉殿。对外界的纷扰，她并无兴趣，只是日复一日地静观命运丝线的流转，看着怀中那个小小的千仞雪逐渐抽条长大。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即便深居简出，她也能感知到武魂殿近段时间不同寻常的“热闹”。

肃杀的气氛在暗处涌动，频繁的魂师调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绷。她“听”到了那些交织着野心、贪婪与残酷的命运丝线，正指向一个方向——昊天宗。似乎是为了围剿什么人，与一只十万年魂兽相爱的昊天宗人。

她对此不置可否。人类的爱恨情仇，宗派间的倾轧争斗，在她漫长的神生中见过太多。只要不干扰到她的观察，不影响那几根她关注的丝线，她便懒得投去多余的一瞥。

直到那一天。

一股强烈而熟悉的命运波动猛地传来——是那根属于千寻疾的、带着扭曲与掌控欲的金色丝线，在剧烈地闪烁、震颤后，如同被狂风吹熄的烛火，骤然断裂，彻底湮灭。

殿外很快传来了压抑的骚动与难以置信的低语，拼凑出了完整的信息：教皇千寻疾，在追击那只十万年魂兽与唐昊的过程中，重伤不治，陨落。

司云织沉默地坐在殿中，云银色的眼眸中无悲无喜。千寻疾的命运终结，在她眼中不过是无数丝线中断掉的一根，其终结的方式甚至带着某种咎由自取的必然。

但，另一根丝线的痛苦，却如此真实而剧烈地传递过来。

她想起了那个在风雨中孤立的身影，想起了他面对儿子罪孽时的沉默与挣扎，也想起了市集上他那份无奈的守护。

许久，当殿外因教皇陨落而引发的混乱稍稍平息，当那根属于千道流的丝线依旧在痛苦中剧烈颤抖时，司云织站起身，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他的殿门外。

她悄无声息地踏入殿内，仿佛一缕月光渗入沉重的暮色。他正背对着她，身影在巨大的天使神像下显得异常孤寂，却又绷紧如一张拉满的弓。

听到她的声音，他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随即缓缓转过身来。

没有预想中的泪流满面，也没有歇斯底里的崩溃。他的脸上甚至没有太多表情，只有一种极致的、仿佛将一切情绪都冻结了的平静。但那双向来璀璨威严的金色眼瞳，此刻却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光华的琥珀，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与一种……近乎空洞的沉寂。

有悲痛吗？

有的。司云织能清晰地“看”到，那根金色的丝线内部正承受着剧烈的撕扯。那是血脉相连的断裂，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最本能的哀恸。

但也许，并没有世人想象的那么多。

那悲痛之下，或许还混杂着更为复杂的情绪——是对于儿子最终走向如此结局的一种“果然如此”的悲凉？是对于自己未能及时纠正、或者说无法纠正那份扭曲的无力？还是对于这份父子关系早已名存实亡的、清醒的认知？

他看着司云织，看着这个总能一眼看穿他所有伪装的存在。在她那双洞悉一切的云银色眼眸注视下，任何强撑的镇定都显得徒劳。

他没有回答“好”或“不好”，那没有意义。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许久，才用沙哑得仿佛被砂石磨砺过的声音，低沉地反问，那声音里带着一种卸下所有光环后、纯粹的疲惫与茫然：

“我该……如何？”

如何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死讯？

如何面对武魂殿即将到来的权力震荡与人心浮动？

如何面对那个失去了父亲、身份更加尴尬的孙女？

以及……如何面对内心深处，那份连他自己都分辨不清的、名为“悲痛”却并不纯粹的情绪？

他没有流泪，但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寸气息，都在诉说着一种更深沉、更无处宣泄的痛楚。

司云织走到他面前，没有像寻常人那样出言安慰，也没有提及任何关于千寻疾过往的罪孽。她只是抬起手，指尖并未触碰他，只是虚悬在他心口前方的空中。

那里，那根金色的丝线正因内部的巨大压力而发出细微的悲鸣。

“不是唐昊。”千道流的声音斩钉截铁，在空旷的大殿里带着冰冷的回响，“他没有那个本事。”

这句话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打破了之前沉重的哀悼氛围，将真相的血腥一角猛然揭开。

司云织云银色的眼眸中，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她看向他，那双能洞悉命运的眼眸此刻映照着他平静到近乎冷酷的脸。

“……你知道？”她的反问很轻，带着确认的意味。

千道流缓缓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当他再次睁开时，那双金色的眼瞳里只剩下看透一切的、深沉的疲惫与痛楚。

“比比东。”

他吐出了这个名字。没有疑问，只有冰冷的陈述。

这个名字如同诅咒，回荡在两人之间。一切都串联起来了——那间密室的恨意，那扭曲的因果，以及最终，这惨烈的、源自内部的报复。

司云织沉默了。可她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答案。

千道流看着她，看着这位织命者，看着她那双仿佛倒映着万古长河的眼睛。一个他或许早已有所预感，却不愿深想的念头，在此刻变得无比清晰。

“……你很早就看到了吧，”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被命运愚弄后的沙哑，“最后的结果。”

不是疑问，而是陈述。他问的是她是否预见了千寻疾的结局，更是是否预见了这结局背后，那由他儿子亲手种下的、最终反噬自身的恶果。

司云织迎着他的目光，没有回避。她的眼神依旧平静，那是一种属于更高维度的、对既定轨迹的坦然。

“人是不能改变命运的，”她空灵的声音响起，如同在宣读一条宇宙的基本法则，“就好比风筝挣脱线就会从天空坠落一样。”

她看到了。她看到了椰林城中那根即将断裂的紫色丝线，看到了密室中孕育的仇恨与杀机，看到了那条扭曲的金色丝线终将被其反噬的必然。

她可以给出提示，就像在椰林城对比比东说“别回来”，就像一次次告诉千道流“你的线绷得太紧”。但她无法，也不会，去强行扭转一个已经注定的、由当事人自身选择所推动的结局。

千道流得到了他最后的答案。

他没有愤怒，没有质问司云织为何不阻止。到了他这个层次，早已明白，所谓的命运，不过是无数选择累积后的必然。他的儿子选择了那条路，便注定了这样的终局。

他只是觉得一种彻骨的寒冷与虚无。

他站在原地，身影在神像的阴影下显得格外孤寂。他失去了儿子，哪怕那是一个不堪的儿子；他看清了悲剧的源头，却无力回天；而他身边的这位神明，早已洞悉一切，却只是静静旁观，如同看着四季更迭，花开花落。

供奉殿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这一次，连命运的丝线仿佛都停止了颤动，唯有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真相，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