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为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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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如凝固的墨汁,沉沉压在钟离府的飞檐之上。一道裹在灰扑扑斗篷里的纤影,悄无声息地从侧门闪入,如同夜行的狸猫,敏捷地穿过几重无人的回廊,终于回到了自己那座位于府邸最深处的清冷院落。

钟离令仪刚踏入房门,甚至来不及解下带着夜露寒气的斗篷,院中便响起了沉稳而带着压迫感的脚步声。不是丫鬟,而是两个膀大腰圆、面色肃穆的婆子,像两座铁塔般堵在了门口。

“小姐,”为首的李嬷嬷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眼神却锐利如钩,“老爷在书房等您,吩咐您一回来,立刻就去。这便请吧,莫让老爷久等。”

令仪的心猛地一沉,面上却不露分毫。她早知道十日不归,绝不可能轻易搪塞过去,只是没想到父亲的“耳目”如此灵通。她深吸一口气,压下肩胛处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传来的隐痛,挺直背脊,随着婆子走出了院落。

一路行去,她敏锐地察觉到府中的气氛不同往日。巡夜的护卫明显增多,眼神警惕,灯笼的光晕在夜色中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这不是普通的戒备,更像是在防范什么,或者说,是在搜寻什么——或许,正是她这个失踪了十日的大小姐。

外书房内,烛火通明,却驱不散那股沉郁的冷意。钟离弘远负手立于窗前,背对着她,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拉得很长,仿佛一座凝固的山峦,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

她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跪倒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垂首敛目,等待着雷霆降临。

“十日。”

不知过了多久,钟离弘远终于缓缓转身,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刺入寂静的空气里,带着彻骨的寒意。他走到书案后坐下,目光如两把淬了毒的刮刀,在她身上一寸寸地掠过,仿佛要剥开那层斗篷,看清里面隐藏的所有秘密。

“整整十日,杳无音信。”他每个字都咬得极慢,极重,“静心庵、云深观、城南别院,所有你可能去的地方,都翻了个底朝天。告诉我,”他身体微微前倾,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你究竟,去了何处?”

令仪抬起眼,眸中适时地泛起一层朦胧的水光,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混杂着委屈、疲惫与一丝倔强的复杂情绪。她知道,此刻任何一丝慌乱都是致命的。

“父亲息怒。”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长途跋涉后的沙哑,还有刻意压制的哽咽,“女儿……女儿是去了北郊的寒山寺。”

“寒山寺?”钟离弘远嗤笑一声,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敲在人的心尖上,“那座破庙,荒废了不下十年,香火早绝,野草丛生。你去那里做什么?编谎话,也该找个像样些的地方!”

“正是因为它荒废偏僻,女儿才不得不去。”令仪的眼泪恰到好处地滑落,沿着苍白的面颊滚下,滴在衣襟上,洇开小小的深色痕迹。她仿佛承受不住父亲目光的重量,微微颤抖着从袖中取出一枚东西——那是一个陈旧泛黄、边缘甚至有些磨损的护身符,上面用朱砂绘着模糊难辨的符文。

“女儿……女儿这半年来,总是反复梦见母亲。”她的声音更低,带着梦魇般的恍惚,“梦里她说自己在地下受寒,孤苦无依,要女儿……要女儿务必去一处最冷、最僻静的寺庙,为她斋戒诵经十日,方能化解她的苦楚,助她往生。父亲,这等怪力乱神、涉及母亲身后安宁之事,女儿不敢不信,更不敢声张,怕污了母亲清誉,也怕给家族招惹非议……这才,这才谁也没告诉,只偷偷带了两个信得过的丫鬟,悄悄去了寒山寺……”

她双手捧着那枚护身符,举过头顶,姿态卑微而恳切:“这枚护身符,是女儿在寒山寺残破的正殿佛像下,诚心祈求多时方才寻得的。寺中只有一位年迈的瞎眼扫地僧,女儿每日在他那里讨些斋饭,日夜为母亲诵经……直到今日,满了十日之期,法事圆满,女儿才敢回来啊父亲!”

她的话语逻辑缜密,将“失踪”与“孝道”、“母亲托梦”这等无法实证却又沉重无比的缘由捆绑在一起,荒寺、瞎眼僧、陈旧的护身符,每一个细节都增加了故事的真实感,也将自己放在了为母尽孝却反遭责难的委屈位置上。

钟离弘远死死盯着那枚泛黄的护身符,眼神晦暗不明,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他精于算计,自然怀疑这是精心编织的谎言,但这个理由太过刁钻——托梦之事,虚无缥缈,无从查证;寒山寺荒僻,唯一的证人是个瞎眼老僧,又能问出什么?若强行追究,反倒显得他这个父亲不近人情,连女儿对亡母的孝心都要质疑。

书房里陷入死寂,只有蜡烛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令人窒息的沉默在父女之间蔓延。

许久,钟离弘远才冷哼一声,语气依旧冰冷,但那股欲要择人而噬的怒意似乎稍稍收敛了些许:“即便如此,也该设法派人传个口信回来!你可知这十日,府中为了寻你闹出多大动静?外面又有多少双眼睛在看我们钟离家的笑话?!”

“女儿知错!女儿万万不敢连累家族声誉!”令仪伏下身,额头触地,行了大礼,肩头微微耸动,似乎在压抑着哭泣,“只是……只是母亲梦中再三告诫,法事期间必须隔绝尘扰,更不能与家中联系,否则便会前功尽弃,她在地下将永受寒苦……女儿,女儿实在是不敢冒这个险,不敢让母亲魂魄难安啊……” 她将所有的责任,都推给了那个早已逝去的、同样被这个男人辜负和牺牲了的母亲身上。

钟离弘远看着伏在地上,显得无比单薄无助的女儿,眉头紧锁。这个女儿,似乎和她那死去的母亲一样,看着柔弱,内里却藏着让他掌控不住的执拗。他厌恶这种感觉。

“起来吧。”最终,他挥了挥手,像是拂去什么碍眼的灰尘,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此事到此为止!若有人问起,便说是去静心庵为家族祈福了,闭了十日关,不想受人打扰。记住,管好你和你丫鬟的嘴!”

“是,女儿明白。”令仪缓缓起身,低眉顺眼,将所有情绪都掩盖在长睫投下的阴影里。

“三日后,太子在东郊别苑设赏花宴,京中适龄子弟、贵女皆会到场。”钟离弘远话题一转,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充满算计,“你随我同去。记住你的身份,谨言慎行,好好把握机会。若是再出什么差错……” 他顿了顿,未尽之语中的威胁,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

“女儿定当谨记父亲教诲,绝不敢再行差踏错。”令仪恭敬地应下。

“下去吧。”钟离弘远疲惫地闭上眼,不再看她。

令仪依言退出书房,当厚重的房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威压后,她才缓缓抬起头。廊下的灯笼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那双清冷的眸子里,哪里还有半分委屈和泪水,只剩下冰封般的冷静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她知道,这场危机只是暂时化解。父亲心中的疑窦绝不会轻易消除。而三日后的太子赏花宴,等待她的,将是另一场更凶险、更需要步步为营的博弈。

她回到冷清的院落,指尖拂过袖中那枚真正的、亓官翊留下的青玉螭龙纹佩。那场他承诺的“盛大出场”,或许,正是她破局的关键。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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