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妄7
那一碗被强行灌下的汤药,像是一道冰冷的闸门,将云溯所有激烈的情绪都堵死在了胸腔里。
他不再挣扎,不再怒斥,甚至连一个眼神都吝于给予。当清珩再次端着药碗或食物进来时,他只是沉默地接过,沉默地吞咽,如同一个失去了所有提线的木偶。那双曾经映着星子、燃着火焰的眸子,如今只剩下两潭枯寂的死水,倒映着这冰殿永恒的蓝。
恨意没有消失,它只是沉潜了下去,化作更深的冰冷,将他从内到外彻底冻结。
清珩显然察觉到了这种变化。
他依旧每日前来,输送仙元,照料一切。只是,那周身的偏执和暴戾,在云溯死水般的沉默面前,仿佛失去了着力点,变得愈发沉凝,也愈发……焦躁。
他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这是你从前最爱的雪顶灵雾。”他将一盏茶放在冰桌上,茶叶在晶莹的杯盏中舒展,氤氲出清冽的香气。是从前在仙门时,云溯费尽心思为他寻来,他却只浅尝辄止,说“口腹之欲,无益修行”的那一种。
云溯瞥了一眼,眼神没有任何波动,如同看一块再普通不过的冰。
清珩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杯壁上收紧。
他又拿出一些东西——一枚雕刻粗糙却灵气盎然的木剑,是云溯初学剑时,笨拙地模仿他的佩剑所刻;一卷被翻得起了毛边的剑谱,上面有云溯认真写下的、稚嫩的注解……
“你看,”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试图唤醒什么的、近乎笨拙的努力,“这些,你都忘了吗?”
云溯终于抬眸,看向那些承载着过往温暖的物件,唇角极其缓慢地,扯开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
“记得。”他的声音沙哑,没有任何情绪,“记得师尊如何悉心教导,又如何……亲手毁掉。”
清珩的呼吸一窒,眼底翻涌起墨色。
他猛地挥袖,那些承载着回忆的物件瞬间被扫落在地,木剑断裂,剑谱散开,如同他们之间早已破碎的过往。
他逼近床榻,周身寒气四溢,几乎要将空气都冻结。
“你就只会记得这些?”他盯着云溯,字字如冰,“记得我的不好?那百年相伴,那些……”
那些什么?
那些他刻意忽略的依赖,那些他视而不见的炽热,那些在他冰冷道心下,悄然滋长的、不该有的涟漪?
他说不出口。
云溯却替他说了。
“那些痴心妄想?”他轻笑出声,笑声空洞而悲凉,“不是已经被师尊,亲手抽掉了吗?”
“就像扔掉一件无用的垃圾。”
最后几个字,轻飘飘的,却像最锋利的冰锥,狠狠扎进清珩的心口。他脸色骤变,猛地抬手,似乎想捂住云溯的嘴,又想将他彻底揉碎。
可最终,那只手只是僵硬地停在了半空。
他看着云溯眼中那彻底的、了无生趣的死寂,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他忽然意识到,强行留住这具躯壳容易,可若里面的魂灵真的彻底熄灭,那他这百年来的疯魔,这逆天而行的追寻,又算什么?
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
那夜之后,清珩来得少了些。
偏殿愈发寂静,只剩下云溯日渐微弱的呼吸声,和窗外永无止息的风啸。
他的身体,在那日呕血和接连的情绪冲击下,已然油尽灯枯。清珩渡入的仙元,如同杯水车薪,只能延缓,却无法逆转那走向衰亡的趋势。
意识昏沉的时间越来越长。
偶尔清醒,他会望着殿顶那些晶莹剔透、折射着冷光的冰棱,心中一片奇异的平静。
就这样结束,也好。
总好过,在这无尽的囚禁与恨意中,相互折磨。
又是一次从漫长的昏沉中挣扎着醒来,殿内竟空无一人。空气中那令人窒息的雪松气息,也淡了许多。
他艰难地偏过头,看向殿门方向。
等了很久,久到他以为清珩不会再出现时,门,终于被推开了。
进来的清珩,与往日截然不同。
依旧是那身雪白的仙袍,却不再纤尘不染,衣袂处沾染了灰烬与暗沉的血迹,像是经历了一场极其惨烈的恶战。他的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唇边甚至带着未擦净的血痕,走路时,脚步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虚浮。
但他那双总是翻涌着偏执与冰冷的眼眸,此刻却异常明亮,亮得骇人,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孤注一掷的疯狂。
他走到床榻边,没有像往常一样输送仙元,也没有带来任何汤药。
他只是缓缓摊开手掌。
掌心之中,悬浮着一团柔和、温暖、散发着七彩流光的雾气。那雾气缓缓流转,其中仿佛蕴含着无尽的欢喜、悸动、酸楚与炽烈。
那是……情丝。
被抽离、被打散、归于天地法则的,云溯的情丝。
他竟然……真的去找了!逆天而行,对抗法则,强行将那些早已消散的情丝,重新凝聚了回来!
云溯怔怔地看着那团流光,死寂的心湖,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细微的、陌生的涟漪。
清珩看着他,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重伤后的虚弱,却异常清晰:
“你说……它是垃圾。”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可没有它……”他的目光紧紧锁住云溯,带着毁天灭地后的疲惫,与一丝从未有过的、笨拙的祈求,“这寒寂天……比魔渊更冷。”
他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将那团流光,推向云溯心口的位置。
“云溯……”他唤他,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带着百年未曾有过的、一丝颤抖的暖意,“若你仍恨……”
他顿了顿,看着云溯依旧苍白的脸,看着他那双终于不再是全然死寂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立下神魂之誓:
“便用这情丝,化作焚我的业火。”
“我甘之如饴。”
温暖的流光,缓缓融入心口。
没有预想中撕裂的痛苦,只有一股久违的、如同春水消融般的暖意,瞬间流遍四肢百骸。那些被封存的、属于“云溯”的喜怒哀乐,那些炽热的、卑微的、绝望的爱恨,如同解冻的江河,汹涌地回归。
眼泪,毫无预兆地滑落。
滚烫的,咸涩的,带着重生般的刺痛。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感受着胸腔里那颗重新鲜活、却也承载了太多沉重过往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他看向清珩。
那个高高在上、无情无欲的仙君,此刻狼狈不堪,气息微弱,眼底却只有他一个人的倒影,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等待审判的绝望。
恨吗?
依旧是恨的。那抽丝剥茧的痛,那魂飞魄散的绝望,刻骨铭心。
可在这恨意的缝隙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滋生。是百年前未曾熄灭的余烬?是这强行夺回的情丝带来的错觉?还是……只是对这疯狂境地里,唯一同类的,一丝可悲的共鸣?
他不知道。
清珩见他落泪,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替他擦拭。
可在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温热泪水的前一瞬,他停住了。他的手僵在那里,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近乎惶恐的迟疑。
云溯看着那只停顿的手,看着仙君眼底那从未有过的、如同犯错孩童般的无措。
他闭上眼,任由更多的泪水汹涌而出。
寒寂天的风,不知何时,似乎减弱了一些。窗外那轮永恒的冷月,清辉洒落,照在相顾无言的两人身上,一个泪流满面,魂兮归来;一个遍体鳞伤,业火焚心。
冰,似乎开始融化了。
从最坚硬的核心深处。
悄无声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