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妄6
那一口呕出的鲜血,像是某种不祥的谶言,彻底撕破了寒寂天表面脆弱的平静。
阿弃的病势如山倾倒。寒气如同附骨之疽,在他残缺的灵根和凡俗的经脉中肆虐。高热与极寒在他体内交替,时而如坠冰窟,瑟瑟发抖,时而五内俱焚,意识模糊。咳嗽声断断续续,带着空洞的回音,在冰殿中日夜不休。
清珩不再只是每日出现片刻。
他几乎常住在了偏殿。冰桌上堆满了各色玉瓶、灵草,氤氲的灵气与药香试图驱散那沉疴的死气,却收效甚微。那精纯的仙元日夜不停地温养着阿弃破败的身体,强行吊住他一丝生机。
阿弃大多数时候都昏沉着,偶尔清醒,便能看到清珩坐在床边的冰椅上,闭目调息,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连那总是抿成直线的薄唇也失了血色。连续不断地输出仙元,对抗着此地天生克制生灵的极寒道则,显然对他亦是巨大的消耗。
可那双眼睛,在阿弃稍有动静睁开时,便会立刻看过来。里面的偏执与暗沉,非但没有因疲惫而减弱,反而如同被反复打磨的刀刃,愈发锋利,也愈发……骇人。
他亲自喂药,擦拭,用仙术洁净阿弃被冷汗浸透的身体。动作依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却又在某些瞬间,流露出一种近乎笨拙的、与这冰冷仙君格格不入的细致。
比如,他会用微热的仙元,小心地烘暖那碗即将入口的汤药。
比如,他会拂去阿弃眼角因痛苦而溢出的生理性泪水,指尖停留的时间,会长那么一刹那。
这些细微之处,像针一样,刺着阿弃混沌的意识。
又一次从昏沉中挣扎醒来,殿内只有清珩一人。他背对着床榻,站在冰窗前,望着窗外永恒不变的冰原与冷月。背影挺拔孤直,却莫名透出一种深沉的倦意。
阿弃怔怔地看着那背影。
恍惚间,似乎有另一个相似的背影重叠上来——在云雾缭绕的仙山之巅,在落英缤纷的桃花树下,那人也曾这样背对着他,只是那时,周遭的气息是温和的,带着令他心安的温度。
“……师……尊?”
一个沙哑的、几乎不成调的音节,从他干裂的唇间逸出。
窗前的背影猛地一僵。
清珩倏然转身,几步便跨到床前,俯身紧紧盯着他,眼底是骤然掀起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惊涛骇浪。
“你叫我什么?”他的声音低哑得厉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近乎破碎的颤音。
这一声质问,如同惊雷,将阿弃从短暂的迷茫中彻底炸醒。
师尊?
他为什么会喊出这个称呼?
剧烈的头痛毫无预兆地袭来,伴随着心口熟悉的、却更加尖锐的绞痛。无数混乱的碎片在脑海中冲撞——严厉的训导,偶尔的赞许,指尖残留的朱果甜香,还有……还有天刑台上刺骨的寒风,剥离神魂的剧痛,那句冰冷的“痴念是妄,当斩”,以及最后自己决绝自毁时,漫天纷飞的光……
“啊——!”
他抱住头,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身体蜷缩成一团,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那些被遗忘的、刻意封存的过往,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击着他脆弱的神经。
想起来了……他都想起来了……
他是云溯!是被清珩仙君亲手带回,倾心教导,又被他为了那该死的无情道,亲手抽去情丝、逼得自毁元神的徒弟云溯!
恨意,如同毒藤,瞬间缠绕住他刚刚复苏的心脏,勒得他几乎窒息。
他看着眼前这张清俊绝伦却冰冷如霜的脸,看着那双此刻翻涌着复杂难言情绪的眼睛,只觉得无边的讽刺和悲凉。
“想起来了?”清珩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冰冷,但那冰冷之下,是压抑到极致的、危险的暗流。他伸手,想要触碰阿弃剧烈颤抖的肩膀。
“别碰我!”云溯(阿弃)猛地挥开他的手,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冰棱,充满了刻骨的恨意与厌恶,“滚开!”
清珩的手僵在半空,眸色瞬间沉了下去,周身的气息变得危险而暴戾。
“云溯。”他唤他旧日的名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碴里挤出来,“你以为,想起来,就能改变什么?”
他猛地俯身,双手撑在云溯身体两侧,将他困在床榻与自己胸膛之间那方狭小的空间里。冰冷的雪松气息混合着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你的命是我给的,也是我收回的。如今,更是我强行从天道手中夺回来的!”他盯着云溯那双写满恨意的眼睛,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残忍的弧度,“恨我?那就恨吧。就算你恨我入骨,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你都别想再离开我身边半步!”
他的话语,如同最坚固的枷锁,将云溯牢牢钉在这绝望的现实里。
云溯气得浑身发抖,残存的力气让他猛地抬手,想要推开这令人窒息的禁锢。
“啪!”
一声清脆的响声。
他的手,无意中打到了清珩的脸侧。
虽然力道不重,但在这一触即发的对峙中,无异于火上浇油。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清珩缓缓直起身,抬手,用指腹轻轻擦过自己被碰到的地方。那里没有任何红痕,但他的眼神,却彻底阴沉了下来,如同暴风雪前的天空,酝酿着毁天灭地的风暴。
他不再说话,只是用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目光,沉沉地看了云溯一眼。然后,他端起旁边桌上那碗一直用仙元温着的、此刻已然微凉的汤药。
他一手捏住云溯的下颌,力道大得不容反抗,迫使她张开嘴。
“唔……放……!”云溯挣扎着,眼中满是屈辱和愤怒。
清珩面无表情,将那一碗苦涩的药汁,毫不留情地、一滴不剩地,尽数灌了进去。
药汁呛入气管,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云溯趴在床沿,咳得眼泪都出来了,狼狈不堪。
清珩放下空碗,看着他那副痛苦的模样,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又迅速被更深的偏执覆盖。
他弯下腰,在云溯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冰冷而清晰地宣告:
“记住,你逃不掉。”
说完,他直起身,如同来时一样,转身离去。只是那背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僵硬,都要冰冷。
云溯伏在冰冷的床沿,咳得撕心裂肺,胃里翻江倒海。药汁的苦涩弥漫在口腔,蔓延到心里。
他望着那扇紧闭的殿门,望着这囚禁了他的华丽冰棺,望着腕间那早已隐形却无处不在的缚灵锁。
前尘已忆,恨意滔天。
可这恨,在这绝对的力量和疯狂的囚禁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如此无力。
他像是落入蛛网的飞蛾,挣扎得越厉害,那缠绕的丝线便收得越紧。
寒寂天的风,依旧在呼啸。
仿佛在嘲笑着他的徒劳,吟唱着这场早已注定、无法挣脱的宿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