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妄8
那滴泪,滚烫得如同熔岩,灼穿了百年冰封,也灼穿了清珩眼底最后那层自欺的薄冰。
他僵在半空的手,指节微微蜷缩,终究是没有落下。那滴泪沿着云溯苍白的脸颊滑落,洇湿了雪白的兽皮,留下一个深色的、刺目的痕迹。
情丝归位,带来的并非仅仅是温暖的复苏。
那些被强行剥离、压抑了百年的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撞着云溯刚刚稳固些许的神魂。爱恋与怨恨,依恋与恐惧,卑微的祈盼与决绝的自毁……它们交织、撕扯,几乎要将他再次撕裂。
他承受不住地弯下腰,剧烈地喘息,手指死死抠住身下的皮毛,指节泛白。不再是空洞的死寂,而是被过于浓烈的情感填满到濒临爆炸的痛苦。
清珩看着他痛苦的模样,眼底翻涌着巨大的恐慌与无措。他上前一步,想要将他拥入怀中,用仙元安抚他暴动的心绪。
“别过来!”
云溯猛地抬头,眼中赤红一片,那里面燃烧的不再是单纯的恨,而是一种更为复杂的、糅合了太多东西的烈焰。新生的情丝在他心口灼烧,既是暖源,也是刑具,时时刻刻提醒着他过往的一切。
“你把它们……还给我……”他的声音嘶哑,带着泪意后的浓重鼻音,更像是一种控诉,“凭什么……清珩……你凭什么!”
“在我泥足深陷时抽身离去,在我心死成灰后又强塞回来!我的爱恨,我的生死,在你眼中,就如此……由你予取予求吗?!”
最后一句,几乎是泣血的呐喊。
清珩被他眼中那炽烈的痛苦灼伤,脚步钉在原地,无法再前进分毫。他想说不是,他想说这百年来他如何悔恨,如何疯魔地寻觅,如何宁愿承受天道反噬也要逆天而行……
可他说不出口。
任何言语,在云溯此刻的痛苦面前,都显得苍白而可笑。
他做的这一切,归根结底,依旧是源于他无法忍受失去的偏执。是他,将云溯逼至绝路,也是他,强行将人从忘川拖回。从头至尾,他何曾真正问过云溯,愿或不愿?
一股腥甜涌上喉咙,被他强行咽下。连续对抗法则、凝聚情丝带来的重创,在此刻猛烈反噬。他身形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脸色愈发苍白如纸,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死死锁在云溯身上,如同濒死的困兽,守护着唯一的光。
“是。”他哑声承认,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近乎残忍的坦诚,“我便是如此……自私透顶。”
他凝视着云溯,嘴角扯出一抹凄凉而偏执的弧度。
“所以,云溯,你若恨极,便如我所言,用这情丝……化作焚我的业火。”
“让我陪你一起痛,一起疯,一起……万劫不复。”
他不再试图靠近,只是站在那里,任由自己内腑的伤势与心口的煎熬一同肆虐。仙元在他体内混乱冲撞,雪白的袍角无风自动,周身气息变得极其不稳定,时而清冷如仙,时而晦暗如魔。
他在赌。
赌那归位的情丝里,是否还残存着哪怕一丝,对他这不堪师尊的……在意。
云溯看着他强撑的模样,看着他唇边不断溢出的、被他随手擦去却又迅速渗出的鲜血,心口那新生的情丝像是被两只手狠狠攥住,一边是过往刻骨的恨意与绝望,一边是眼前这人狼狈偏执、引人堕落的疯狂。
他恨他,毋庸置疑。
可为何,看着他此刻的模样,那恨意里,会掺杂着如此尖锐的、令他呼吸困难的刺痛?
是了……这情丝,这该死的情丝!它记得所有的好,也承受了所有的痛!它让他无法纯粹地去恨,也无法轻易地去……原谅。
他猛地闭上眼,泪水却不受控制地再次滑落。
“疯子……”他低语,声音破碎不堪,“你就是个……疯子……”
清珩听到了。
他眼底那近乎毁灭的疯狂,竟因这一声带着哭腔的斥责,奇异地沉淀下来,化作一种更深、更沉的执拗。
“是,我疯了。”他轻声回应,目光贪恋地描绘着云溯流泪的侧脸,“从你在我面前消散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疯了。”
殿内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只有云溯压抑的啜泣声,和清珩沉重而紊乱的呼吸交织。
冰雪砌成的宫殿,隔绝了外界的一切。这里没有时间,没有对错,只有两个被过往与执念折磨得遍体鳞伤的魂灵,在爱恨的泥沼里无声地角力,不死不休。
不知过了多久,云溯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哭声渐止,只剩下肩膀轻微的抽动。他依旧闭着眼,不肯再看清珩。
清珩缓缓抬手,这一次,指尖终于极其轻缓地,触碰到云溯湿润的脸颊。
云溯身体一颤,却没有再躲开。
那触碰,冰凉,带着一丝颤抖。
“云溯……”清珩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耗尽一切的疲惫,和一丝渺茫的、不敢言说的希冀,“告诉我……我该拿你怎么办……”
告诉我,如何才能弥补这滔天的过错。
告诉我,如何才能……让你重新爱我。
哪怕,只是不再恨得如此彻底。
云溯没有回答。
他只是任由那冰冷的指尖停留在自己脸上,任由那复杂的、滚烫的情感在胸腔里冲撞、沸腾。
寒寂天的风,不知疲倦地呼啸着,卷着冰屑,一遍遍拍打着殿墙。
这座冰棺般的宫殿,囚禁了身体,也囚禁了灵魂。
业火已燃,焚心蚀骨。
而这场由偏执与悔恨点燃的虐恋,似乎永远,也看不到尽头。
(断妄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