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妄5

寒寂天没有昼夜。

永恒的冰蓝与冷月清辉交织,将时间凝固成一块剔透却坚硬的琥珀。阿弃被困在这琥珀中央,那间偏殿成了他华丽的囚笼。

殿内并非空无一物。冰雕的桌椅,冰砌的床榻,铺着不知何种灵兽皮毛,雪白柔软,却依旧驱不散那无孔不入的寒意。空气里弥漫着清冽的雪松气息,那是属于清珩的味道,无处不在,如同另一种形式的禁锢。

阿弃蜷缩在床榻一角,用那厚重的皮毛紧紧裹住自己,依旧冷得牙齿打颤。灵根残缺,他无法引气取暖,凡人的躯体在这极寒中,只能依靠最原始的方式保存热量。呼吸间带出白蒙蒙的雾气,很快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殿门无声地滑开。

清珩走了进来,手中托着一个玉盘,上面放着一只白玉碗,碗口氤氲着温热的白气,一股淡淡的、带着灵草清香的药味弥漫开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玉盘放在冰桌上,目光落在阿弃身上。

阿弃猛地绷紧了身体,将脸埋得更深,抗拒的姿态显而易见。

“喝了。”清珩开口,声音依旧是平的,听不出命令,也听不出关切,更像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排。“你的身体承受不住此地的寒气。”

阿弃不动,也不回应。恐惧和一种莫名的、尖锐的抵触情绪塞满了他的胸腔。

脚步声靠近。

阴影笼罩下来。清珩站在床榻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目光如有实质,沉甸甸地压在他身上。

“需要我帮你?”

阿弃浑身一颤。他听出了那平静语调下潜藏的、危险的意味。他猛地抬起头,撞进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那里面没有怒气,没有不耐,只有一片冻结的深海,海底却涌动着令人心悸的暗流。

他死死咬住下唇,挣扎着坐起身,伸手去端那碗药。指尖触碰到温热的碗壁,与他冰凉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

药汁是温的,带着灵草特有的清苦味道。他屏住呼吸,一口气灌了下去。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入胃腹,缓缓向四肢百骸扩散,暂时驱散了部分寒意。

他放下空碗,垂着眼,不肯再看那人。

清珩的视线在他低垂的、微微颤抖的睫毛上停留片刻,又扫过他腕间那圈已然淡去、却依然存在的红痕。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偏殿。

门再次无声合拢。

阿弃像是脱力般,重新瘫软下去。药力带来的温暖在体内流转,可心底的冰冷却丝毫未减。他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指尖,刚才触碰药碗时,似乎有那么一瞬,眼前闪过另一幅画面——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递过来一枚灵气盎然的朱果,耳边似乎有温和的低语:“小心烫……”

画面碎得太快,抓不住源头,只留下心脏一阵急促的、空洞的抽痛。

他究竟是什么人?和这位清珩仙君,到底有过怎样的过往?

接下来的几日,清珩每日都会准时出现,送来温热的药汁和一些精致的、蕴含着温和灵力的食物。他不再试图与阿弃交流,只是履行着某种固定的程序,看着他服下,然后离开。

阿弃像一个提线木偶,沉默地接受着这一切。他试图从那张冰冷的脸上找出些许端倪,可除了那深埋的、令人不安的偏执,他一无所获。

直到这天夜里。

或许是那药汁中某种灵草的作用,或许是这具身体终于到了极限。他在睡梦中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惊醒,喉咙里涌上腥甜的气味,胸口闷痛得如同压着巨石。

他挣扎着爬起身,趴在冰床边缘,咳得撕心裂肺,眼前阵阵发黑。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如同吸入无数细小的冰针。

偏殿的门被一股大力猛地推开。

清珩站在门口,身上还带着殿外凛冽的寒气。他快步走到床边,伸手扶住阿弃摇摇欲坠的肩膀。

“怎么回事?”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阿弃想推开他,却浑身无力。咳意止不住,温热的液体溅落在冰冷的床沿和清珩雪白的衣袖上,留下几点刺目的暗红。

是血。

他咳血了。

清珩的脸色骤然沉了下去。他扶住阿弃的手微微收紧,另一只手迅速抵住他的后心,精纯浩荡的仙元如同温煦的暖流,缓缓注入阿弃枯竭的经脉。

那暖流所过之处,剧痛的咳嗽渐渐平息,胸口的窒闷也得以缓解。

可阿弃的身体却在这温柔的抚慰下,颤抖得更加厉害。

太熟悉了……

这股仙元的气息,这支撑着他的力量……

脑海中,破碎的画面再次翻涌——练剑时脱力,被同样的仙元稳稳托住;重伤濒死,被这股力量强行从鬼门关拉回……

每一次,都与眼前这个人相关。

信任,依赖,甚至……更多他不敢深究的情感。

可为什么,伴随这些模糊温暖画面而来的,是更深、更刺骨的寒冷与绝望?

“不……”他无意识地呻吟出声,身体本能地向后缩,想要逃离那仙元的灌注,逃离这让他恐惧又矛盾的熟悉感。

清珩的动作顿住了。

他看着阿弃脸上毫不掩饰的抗拒与恐惧,看着那溅在自己衣袖上的血点,眼底冻结的深海之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龟裂。

他收回了手,仙元中断。

阿弃脱力地倒在床榻上,剧烈地喘息着,唇边还沾染着血迹,眼神涣散而惊惶。

清珩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殿内只有阿弃粗重的呼吸声。

最终,他俯身,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擦去阿弃唇边的血迹。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珍视的小心翼翼,与他周身冰冷的气息格格不入。

可他的声音,却比这寒寂天的冰更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砸进阿弃混乱的识海:

“恨我也好,怕我也罢。”

“你的生死,只能由我决定。”

说完,他直起身,再次深深看了阿弃一眼,转身离去。那背影在冰晶折射的冷光中,孤绝,偏执,仿佛承载着万载不化的风雪。

阿弃蜷缩在冰冷的床榻上,望着那扇再次关拢的殿门,身体冷得如同浸在万载玄冰之中。

恨?怕?

他连自己是谁都快要忘了,又如何去恨,去怕一个全然陌生的人?

他只知道,这座冰宫,这个人,正在一点点地,将他推向某个黑暗的、他拼命想要逃离的深渊。

而他,无处可逃。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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