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妄3
那日的仙使降临,如同投入青岚宗这潭静水的一块巨石,涟漪荡开数日未息。主峰方向终日祥云缭绕,仙气氤氲,连带着外山的灵气似乎都浓郁了几分。杂役弟子们的谈论中心,也从未离开过那些来自上界的大人物,尤其是那位据说与清珩仙君关系匪浅的执事仙官。
唯有阿弃,像是骤然被抽走了魂魄。
自那日听到“清珩仙君”四字后,他便陷入了一种持续的恍惚。干活时时常失手,眼神空洞,有时叫他好几声都得不到回应。心口那莫名的抽痛变得频繁,夜里更是噩梦缠身,总是一身冷汗地惊醒,却记不清梦见了什么,只有一种灭顶的绝望感挥之不去。
管事的只当他犯了癔症,骂骂咧咧地克扣了他的饭食,活计却一点没少。阿弃沉默地承受着,像一株缺水的草,迅速枯萎下去。
这日黄昏,他抱着刚劈好的一捆柴,蹒跚着往柴房走。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映在斑驳的石板路上,更显伶仃。
忽然,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攫住了他。
并非心口的抽痛,而是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毫无缘由的惊惧。仿佛有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正在无声地靠近。
他猛地顿住脚步,惶然四顾。
杂役院依旧喧闹而平凡,挑水的,喂兽的,各自忙碌,无人察觉异常。天际最后一丝霞光正在褪去,暮色四合,给远处的山峦罩上一层朦胧的灰纱。
一切如常。
可阿弃背脊上的寒毛却根根倒竖起来。一种被无形之物凝视的感觉,如影随形,冰冷粘稠,几乎让他窒息。
他加快了脚步,几乎是踉跄着冲进昏暗的柴房,将柴禾胡乱放下,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息。那被窥视的感觉并未消失,反而愈发强烈,如同暗处盘踞的毒蛇,随时可能暴起噬人。
……
青岚宗,客居的“听雪阁”。
此处灵气最为充沛,专为接待上界仙使而设。阁楼四周布有精妙的聚灵阵法,云雾常年不散,宛如仙境。
最高处的静室内,一人临窗而立。
身姿挺拔如孤松,墨发以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身着流云广袖的雪白仙袍,周身气息清冷空寂,不染尘埃。正是那位引得下界宗门震动、无数修士仰慕的仙使首领,玉衡真人——清珩仙君座下最为得用的执事仙官。
然而此刻,这位本该心无旁骛、处理仙务的玉衡真人,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极淡的、与周遭仙气格格不入的阴郁。他手中握着一枚遍布玄奥裂纹的玉珏,玉珏中心,一点微弱的魂火正以一种违背常理的频率,急促地闪烁着,指向宗门某个偏僻的角落。
已经七天了。
自那日降临,感应到这枚与清珩仙君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溯魂玉”产生异动,他便暗中搜寻。可那感应时断时续,飘忽不定,仿佛被什么东西刻意遮掩,又像是魂火本身过于微弱。
仙君……
玉衡脑海中浮现出临行前,在那座终年冰雪覆盖的仙宫深处所见的一幕。
那位曾一剑斩断天河、令万魔俯首的清珩仙君,如今却像是换了个人。他不再端坐云台,不再垂眸万界,而是近乎疯魔地搜寻着三界每一个角落,任何一丝与那人相关的蛛丝马迹都不放过。仙元因无数次强行推演天机而损耗,那双曾洞彻虚空的眼眸,布满了血丝,只剩下毁天灭地的执念。
“找到他。”仙君的声音嘶哑,带着玉石俱焚般的疯狂,“玉衡,不惜任何代价。”
玉衡收回思绪,指腹摩挲着溯魂玉上那点微弱的魂火。他能感觉到仙君施加在其上的、那几乎要冲破玉珏束缚的焦灼神念。
必须尽快确认。
他闭上眼,更为强大的神识如同无形的潮水,再次无声无息地漫过整个青岚宗,细致地筛查着每一寸土地,每一个生灵。这一次,他摒弃了所有干扰,将所有心神都凝聚在溯魂玉指引的那个大致方向——外山,杂役区域。
神识掠过嘈杂的院落,掠过疲惫沉睡的杂役,掠过……那个靠在柴房墙壁上,脸色苍白、眼神惊惶的少年。
就是他!
溯魂玉骤然发烫,魂火以前所未有的亮度灼灼燃烧!
玉衡猛地睁开眼,眸中精光一闪而逝。找到了!这残破的躯壳,这微弱的气息……绝不会错!
他身形一晃,化作一缕几不可察的清风,瞬息消失在听雪阁。
……
阿弃靠在墙上,那如芒在背的窥视感几乎让他崩溃。他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胸腔里的心脏跳得快要炸开。
柴房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了。
没有脚步声。
暮色最后的光线被一道身影挡住,投下长长的、压抑的阴影。
阿弃惊恐地抬头。
逆着光,他看不清来人的面容,只能看到一个高大挺拔的轮廓,穿着他从未见过的、华美而清冷的雪白仙袍。那人周身散发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威压,冰冷、浩瀚,比他在主峰远远感受到的仙使气息,还要可怕千万倍。
那人一步步走近,步履无声,却仿佛踩在阿弃的心尖上。
随着距离拉近,阿弃终于看清了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看似平静无波,如同古井深潭,可在那潭水的最深处,却翻涌着近乎疯狂的、毁天灭地的漩涡。那目光死死地锁住他,带着一种仿佛寻觅了千年万载、几乎要将他也焚烧殆尽的炽热与偏执。
阿弃浑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冻结了。他想逃,可身体僵硬得不听使唤,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靠近。
那人在他面前停下,微微俯身。
一股冷冽的、带着淡淡雪松气息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然后,一只骨节分明、白皙修长的手伸了过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攥住了他沾着灰尘和木屑的手腕。
肌肤相触的瞬间,阿弃猛地一颤,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既恐惧又莫名酸楚的战栗席卷全身。
他听见来人的声音,低沉喑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压抑到极致的颤抖,一字一句,敲碎了他所有的侥幸:
“你既归来……”
那人的手指收紧,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腕骨,眼底的疯狂再无遮掩,如同挣脱囚笼的凶兽。
“便是天道允我重来一次。”
阿弃瞳孔骤缩,空白的脑海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尖锐地嘶鸣,想要冲破禁锢。
那人盯着他,嘴角勾起一个近乎残忍的弧度,宣告着最终的审判:
“这一次,哪怕囚你于方寸之地,我也要让你重新爱我。”
阿弃眼前一黑,最后看到的,是那人眼底深不见底的魔障,以及自己腕间,那骤然亮起的一道冰冷刺目的银色光芒——那是一个小巧却无比繁复的禁锢符印,如同锁链,将他与这突如其来的噩梦,牢牢捆绑。
缚灵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