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妄1
天刑台上,风如刀割。
云溯跪在冰冷的玄石地面,单薄的弟子服被风吹得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的脊骨。他微微仰着头,望着高台之上,那道他仰望了近百年的身影。
他的师尊,清珩仙君。
修真界至高无上的雪岭之花,不染尘埃,无情无欲。此刻,那双曾温和指点他剑法、拂去他衣上尘埃的手,正结着一个他从未见过的、泛着凛冽寒光的法印。
周围,祥云缭绕,仙影幢幢。今日是仙君斩断最后一丝尘缘,证道飞升之期,三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到了,或驾仙鹤,或乘法宝,悬浮于半空,目光或怜悯,或好奇,或淡漠地落在天刑台中央那个渺小的弟子身上。
没有人出声。一种凝重的、近乎窒息的寂静笼罩着四方。
云溯觉得有些冷,那寒意并非来自呼啸的天风,而是源自心底某个正在寸寸碎裂的地方。他看着他的师尊,看着那张清绝出尘、此刻却没有任何表情的脸。
“师尊……”他嘴唇翕动,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吹散,“为什么……”
为什么带他回山,予他温暖,教他修行,让他误以为那片冰雪终将被焐热?为什么在他情根深种,痴念入骨之时,却要亲手将他推向这万劫不复的刑台?
清珩仙君的目光终于落下,平静无波,像是在看一块石头,一截枯木。他开口,声音清越,却字字如冰锥,刺穿云溯最后的希冀。
“痴念是妄,当斩。”
云溯浑身一颤,眼底最后的光彩彻底湮灭。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带着难以言喻的凄怆和绝望,在寂静的天刑台上显得格外刺耳。
“好……好一个痴念是妄,好一个……当斩!”
他不再看那双冰冷的眼睛,转而望向周围那些高高在上的仙神,他们的面容在云雾中模糊不清,只有一种事不关己的疏离。
百年师徒,一场笑话。
原来他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成就仙君的无情道,做那最后一块,需要被彻底碾碎的垫脚石。
清珩仙君指尖的法印骤然亮起,一道纯粹由规则之力凝聚的、近乎透明的光丝,带着撕裂神魂的恐怖气息,倏然没入云溯的眉心。
“呃啊——!”
难以形容的剧痛瞬间席卷全身,那不是肉身的疼痛,而是源于灵魂最深处的剥离。某种温暖、鲜活、承载了他所有欢喜与悸动的东西,被硬生生地从他神魂中抽离、扯断。眼前的一切色彩飞速褪去,耳边所有的声音变得模糊而遥远,连心底那蚀骨的痛楚,也在这剥离的过程中,变得麻木、空洞。
他看见那根属于他的、曾经熠熠生辉的情丝,在清珩仙君指尖化作点点荧光,最终消散于无形。
仙君周身的气息陡然变得愈发缥缈空灵,天际有祥瑞的仙光隐隐透出,大道梵音若有若无地响起。围观的仙神中传来低低的赞叹与恭贺声。
成了。无情道,终于圆满了。
云溯瘫软在地,像一具被掏空了所有的破败玩偶。他望着那片即将接引仙君飞升的祥光,嘴角艰难地扯出一个极淡、极破碎的弧度。
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支撑起残破的身躯,目光再次投向那个即将羽化登仙的身影,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又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在场者的耳中:
“这样……师尊的道,可成了?”
话音未落,他体内残存的力量轰然逆转,元神如同摔碎的琉璃,迸射出最后一道耀眼却绝望的光芒,随即寸寸碎裂,化作漫天纷飞的光点,消散在凛冽的天风之中。
魂飞魄散,不入轮回。
天际的祥光骤然一滞。
清珩仙君伸出的、似乎想要接住那消散光点的手,僵在了半空。他脸上那万古不变的冰雪表情,第一次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痕。指尖,似乎残留着一丝尚未完全散尽的、属于云溯魂光的温热。
……
……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
然后是一点微弱的意识,在混沌中沉浮。
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只是一个刹那,又像是千万年。
痛。
浑身都痛,像是被碾碎后又粗糙地拼接起来。喉咙干得冒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云溯……不,他不再是云溯了。
他费力地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里,是低矮、破旧的木质屋顶,蛛网在角落摇晃。身下是硬得硌人的板铺,铺着粗糙发黑的干草。
这是一个他完全陌生的地方。
记忆是一片空白,只有一些零碎的、仿佛属于别人的画面在脑中闪现:高悬的仙宫,冰冷的目光,剥离神魂的剧痛,还有最后那漫天的、他自己碎裂成的光……
心口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下意识地伸手按住,却只摸到单薄衣物下瘦削的肋骨和过快的心跳。
除此之外,一片空洞。
他到底是谁?
“阿弃!醒了就赶紧起来!劈柴的活儿还没干完呢,想偷懒到什么时候?!”一个粗哑的嗓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不耐烦的催促。
他茫然地转头,看到一个穿着粗布短打、满脸横肉的汉子站在门口,嫌弃地瞪着他。
阿弃?是在叫他吗?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浑身无力,险些从板铺上栽下去。
汉子啐了一口:“真是个废物!灵根残缺也就罢了,连点力气都没有!要不是宗门仁慈,早把你扔下山自生自灭了!赶紧的,完不成任务,今晚别想吃饭!”
汉子骂骂咧咧地走了。
他,或者说,现在的阿弃,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着气。
灵根残缺?杂役弟子?
那些闪过的画面究竟是什么?那个让他心痛到窒息的身影……又是谁?
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只想……活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