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我吗6
决定是在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清晨做出的。
没有激烈的争吵，没有戏剧化的冲突。林清扬只是在一夜无眠后，看着晨曦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痕，内心一片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起身，像过去五年里的每一个早晨一样，洗漱，做早餐——两人份，即使陈墨深经常不吃。然后，他回到卧室，看着衣帽间里那些由陈墨深挑选或认可的、价格不菲却风格统一的衣物，心中再无波澜。
他打开衣柜最底层，拿出一个早已收拾好的、不大的行李箱。里面只有几件他大学时穿的、带着岁月痕迹的旧衣服，一些必要的证件，一张存着他这些年悄悄攒下的、与陈墨深无关的积蓄的银行卡，以及一本夹着干枯银杏叶的书——那是高中时代，阳光还未熄灭时，他最喜欢的一片叶子。
他没有带走任何一件陈墨深买给他的东西，包括那枚曾被陈墨深随手丢在床头柜、声称是“圈住宠物”的铂金指环。他将公寓的钥匙、车的钥匙，整齐地放在玄关的柜子上。
最后，他环顾了这个生活了数年的“笼子”。精致，冰冷，没有一丝烟火气，更像是一个高级酒店套房。这里没有属于他的痕迹，或者说，陈墨深不允许这里有属于“林清扬”本身的痕迹。
他拿出手机，删除了陈墨深的所有联系方式，拉黑了那个他曾经会下意识等待来电的号码。然后，他将一张简单的字条压在钥匙下面，上面只有两个字：
走了。
没有落款，没有解释。如同他悄无声息的离开。
做完这一切，他拉起行李箱，没有丝毫犹豫地打开门，走了出去。电梯下行时，他看着跳动的数字，心中奇异般地没有不舍，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挣脱枷锁后的、近乎虚脱的轻盈。
他知道陈墨深今天在外地有一个重要的并购案签约仪式，无暇他顾。这是他精心挑选的时机。
当飞机冲上云霄，离开这座承载了他太多屈辱、挣扎和迷失的城市时，林清扬看着舷窗外翻涌的云海，长长地、彻底地舒了一口气。
他自由了。
……
陈墨深是在签约仪式后的庆功宴上，接到物业管家的电话的。对方小心翼翼地问，林先生是不是出差了，留下了钥匙和一张字条。
陈墨深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他走到安静的角落，拨通林清扬的电话，听到的是冰冷的“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他尝试了所有能联系的方式，全部石沉大海。
一种前所未有的、失控的慌乱瞬间攫住了他。他立刻终止了后续的所有安排，搭乘最早的航班返回。
推开公寓的门，扑面而来的是一片死寂。房间里整洁得过分，属于林清扬的所有痕迹都被抹去得干干净净，仿佛那个人从未存在过。只有玄关柜子上那串钥匙和那张薄薄的、写着“走了”的字条，证明着一切不是幻觉。
陈墨深站在原地，冰冷的怒意和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空洞感交织着涌上心头。他砸了手边的一个水晶烟灰缸，碎裂的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动用了所有关系网去寻找林清扬。然而，林清扬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乘坐需要实名制的交通工具离开城市的记录，没有银行卡大额消费记录，他那个小公司的股份也早已被他暗中转让，接手人对此一无所知。
林清扬做得太绝，太干净。他是有预谋的，并且筹划了不止一天两天。
几个月过去了，一年过去了……陈墨深的生活似乎恢复了原样，工作，应酬，日复一日。他依旧是那个冷漠、高效、令人敬畏的陈总。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开始在深夜回到那间空荡荡的公寓时，感到一种刺骨的寒冷。他开始不习惯没有人准备好温度刚好的咖啡，不习惯没有人在他疲惫时安静地待在角落。他甚至会偶尔在商场橱窗外驻足，看到某件颜色鲜亮的衣服时，会下意识地想：“这个颜色，林清扬穿应该很好看。”随即又被更大的恼怒和空虚淹没。
他养成了时不时拨打那个早已是空号的手机的习惯，听着里面传来的忙音，仿佛在确认那只宠物真的已经挣脱锁链，跑得无影无踪。
五年。他用了五年时间，自以为完全掌控了那个人，将他从里到外打上了自己的烙印。他享受着林清扬的顺从，享受着那抹“阳光”最终只照耀在自己领域的快感。他甚至……在后来，开始习惯那份温暖，开始觉得，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似乎也不错。
他从未想过，那只温顺的、似乎已经认命的宠物，会有一天如此决绝地、头也不回地离开。
而他，竟然会感到……后悔？
这个认知让陈墨深感到愤怒和荒谬。他怎么会后悔？他陈墨深从不后悔。那只宠物不识好歹，走了便走了。
可是，心底那个空洞，却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大。
……
三年后，南半球的某个海滨城市。
林清扬穿着一件简单的亚麻衬衫，戴着草帽，正蹲在自己经营的小小花店门口，耐心地给一盆薰衣草修剪枝叶。阳光温暖，海风湿润，带着咸腥的气息。他的皮肤被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眼神平静，嘴角带着温和的、发自内心的笑意。
这里没有人认识他，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他有了新的朋友，新的生活，简单，忙碌，却充实而自由。那段长达五年的、如同梦魇般的纠缠，已经渐渐被时光冲刷得模糊，只剩下一些偶尔在深夜浮现的、提醒他不要重蹈覆辙的烙印。
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彻底摆脱了，彻底重生了。
直到这一天，他抱着一大捆刚到的百合，准备回店里时，无意间抬起头。
花店对面的街道旁，停着一辆与这个悠闲小镇格格不入的黑色迈巴赫。车窗缓缓降下，露出一张他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的脸。
陈墨深。
他穿着昂贵的西装，似乎清瘦了些，眉眼间的冷漠依旧，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此刻正牢牢地锁定在他身上，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探寻，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以及……一种林清扬从未见过的、近乎偏执的炽热。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海风吹拂着林清扬额前的碎发，他怀中的百合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他站在原地，隔着一条车水马龙的异国街道，与那个贯穿了他整个青春和半段人生的男人，遥遥相望。
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没有恨意滔天的愤怒，只有一种巨大的、命运弄人的荒谬感。
他，还是找到了他。
那么，然后呢？
林清扬看着那双眼睛，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对他露出了一个笑容。不是当年刻意伪装的阳光，也不是后来麻木的顺从，而是一种彻底的、释然的、甚至带着一丝怜悯的平静笑容。
然后，他抱着那束洁白的百合，转过身，步伐平稳地，走进了自己的花店。玻璃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将那个男人和那段过去，暂时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街道对面，陈墨深握着方向盘的手指，一点点收紧，指节泛白。
他看到了林清扬那个笑容。和他记忆里任何一种都不同。
那不是屈服，不是挑衅，而是一种……他从未真正拥有过的，自由。
（还记得我吗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