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你聋了,可话还在长眼睛
第67章 你聋了,可话还在长眼睛
沈倦回到栖梧居时,脚步有些虚浮。
他并非真的弱不禁风到走几步路都要喘,而是那种萦绕在鼻端的焦苦味让他产生了生理性的不适。
他在现代处理过太多极端案例,对某种特定的气味形成了条件反射——那是混乱前夕特有的味道。
“公子,水。”
陆知微递过一杯温热的忍冬茶。
她敏锐地察觉到沈倦的情绪不对,平日里那双总是含着三分笑意的桃花眼,此刻沉得像两汪寒潭。
沈倦接过茶盏,没喝,指尖在杯壁上无意识地摩挲。
“陆姑娘,你去查一下‘赤面瘟’这三个字,最早是从哪个坊市传出来的。”
“赤面瘟?”陆知微一怔,“今早顺天府才封的口,街面上只是有些流言,怎么连名字都……”
“有名有姓,甚至连病症描述都整齐划一,这不是瘟疫。”沈倦放下茶盏,瓷杯磕在桌案上发出一声脆响,“这是剧本。”
陆昭南倒台不过三日,京城的风向变得太快了。
正如沈倦所料,那种让人面红如血、高热发狂的怪病,像野火一样燎原。
坊间传闻愈演愈烈,矛头转得生硬却有效——九王爷暴虐无道,这是老天爷降下的天罚,是那长公主府里积攒的冤魂在索命。
十七具尸体。
沈倦在东市义庄里见到了这十七个人。
仵作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正拿帕子捂着口鼻,手里提着一桶石灰,见到沈倦亮出的腰牌,也没什么好脸色:“静心司的大人?劝您别靠太近,这邪病传人,一口气就能度过去。”
沈倦没理会,他从袖中取出一双羊肠手套戴上,径直走到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前。
掀开白布,死者的面容狰狞扭曲,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紫红色,像是全身的血液都在那一瞬间冲上了头顶。
指甲缝里满是泥土和木屑,显然在死前经历了极度的痛苦和躁动。
“没有溃烂,没有脓肿。”沈倦低声自语。
他俯下身,几乎贴到了死者的脸侧。
“大人!”老仵作惊叫一声。
沈倦置若罔闻。
他伸出两指,轻轻撑开死者的鼻翼,又探入少许,指腹在鼻腔内壁蹭了一下。
那股味道。
混杂在尸臭和石灰味之间,有一丝极淡、极涩的焦苦。
像是烧焦的杏仁,又像是某种陈年的干花被烈火瞬间吞噬。
曼陀罗,还是提纯过的。
沈倦摘下手套,扔进一旁的火盆里,看着它蜷曲成灰烬。
“不是瘟疫。”他走出义庄时,对着裴照说道,“是中毒诱发的急性中枢神经紊乱,简单点说,他们是被‘吓’死在幻觉里的。”
回到栖梧居密室,沈倦将一张京城舆图铺开。
十七个红点,代表十七个死者。
“裴照,报一下这些人生前的动线。”
“王二麻子,东市屠户,三日前去过太庙外围看热闹;赵四,西城货郎,那天也在太庙附近摆摊;还有这几个……”裴照指着地图上的点,手指连成了一条线。
所有的线,最终都汇聚在一个点——三日前的皇家祭典。
沈倦盯着那个点,脑海中浮现出现代群体心理学的经典案例。
当某种致幻物质在高密度的封闭或半封闭空间内释放,群体性的恐慌和暗示会成为最强的催化剂。
“那天烧的什么香?”
陆知微正抱着一堆卷宗从门外进来,闻言立刻翻开手中的册子:“是‘云梦青檀’。这是内务府今年新定的贡香。”
“查配方。”
半个时辰后,陆知微指着配方表上的一行小字,脸色发白:“这里多了一味‘鬼面蕊’。古籍上说,此物产自南疆,单用无毒,甚至可安神。但若是遇到高温……”
“遇高温则释魂。”沈倦接过了话头,眼神冷冽,“这是把整个京城当成了炼丹炉啊。”
就在这时,九王府的马车到了。
萧长翊的书房里气压极低。
案桌上摊开着一份奏折,上面赫然印着几个血淋淋的指印。
“这是流民营递上来的。”萧长翊坐在阴影里,手里把玩着一枚玉扳指,语气听不出喜怒,“说是要朝廷给个说法,否则就要拿着火把进城,烧了这‘藏污纳垢’的王府。”
他抬起头,看向沈倦,我已经让禁军统领备好了箭矢。”
“杀得掉人,杀不掉疑。”沈倦看着那份血书,平静地反驳,“你今日烧一座营,明日就会有十座寨点火。他们现在是惊弓之鸟,如果你动用武力,恰恰坐实了‘暴虐’的罪名。”
萧长翊冷笑一声,将玉扳指重重拍在桌上:“那你告诉我,怎么让一群疯子相信自己没疯?怎么让那一双双看着本王像看恶鬼的眼睛闭上?”
沈倦没有退缩,他直视着萧长翊那双充满压迫感的眼睛,缓缓说道:“那就让他们亲眼看见——所谓‘鬼烟’,是从哪一口炉里冒出来的。”
次日清晨,薄雾冥冥。
一个背着旧药箱的郎中出现在了流民营。
沈倦换了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头发只用一根木簪随意挽着,那张苍白的脸让他看起来比这里的难民更像个病人。
他不施药,也不把脉,只问话。
“大娘,您孙子发病前,吃了什么,碰了什么,尤其是……闻了什么?”
孙阿婆浑浊的老眼盯着沈倦,枯树皮一样的手死死抓着他的手腕:“郎中,我家狗剩乖得很,那天就在街角玩,只有一个善堂的小香童给了他一个平安符……”
沈倦接过那个已经揉得皱皱巴巴的平安符。
拆开符纸,里面除了一撮香灰,还夹着一片极薄的干花瓣。
即使过了数日,那股焦苦味依然残存。
正是压制过的鬼面蕊。
线索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一步步指向了城西的贡香坊。
那里是皇家专用的制香之地,也是如今京城守卫最森严的地方之一。
沈倦没有硬闯,他找来了阿豆。
这个整日在街头讨生活的小乞丐,有着比猎犬更灵敏的鼻子。
“阿豆,闻那个味道。”沈倦将那片干花瓣递到阿豆鼻端,“记住它。去贡香坊附近转转,哪里的烟味里夹着这个,就回来告诉我。”
黄昏时分,阿豆气喘吁吁地跑回了巷口。
“东角!东角第三个烟囱!”阿豆抹了一把脸上的黑灰,眼睛亮得惊人,“那炉子烧出来的烟不对劲,像烧头发,又像是铁锈化了水的味道,冲鼻子得很!”
沈倦站在高处,凝视着那座正向天空喷吐着青烟的窑炉。
夕阳如血,将那股青烟染成了诡异的淡粉色。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从贡香坊的侧门一闪而过。
那人动作极快,显然是个练家子,袖口微动间,半截未燃尽的残香滑落在地,被他一脚踩进泥土里。
裴照按住了刀柄,就要冲出去。
“别动。”沈倦按住裴照的肩膀,声音低沉,“抓现行没用,这是官办作坊,他们有一万种理由推脱是失误。我们要钓鱼。”
他从怀中摸出一枚铜牌,上面刻着静心司特有的暗纹——那是陆昭南生前最忌惮的标记。
“裴照,去把那半截残香拿回来。顺便把这块牌子,‘不小心’落在那个踩香人的脚印旁边。”
裴照领命而去,身形如鬼魅般掠过,片刻后又无声无息地折返。
那枚铜牌静静地躺在泥土里,反射着夕阳最后一点余晖,显得格外刺眼。
沈倦看着那个方向,嘴角勾起一抹极浅的弧度。
他知道,做贼心虚的人,一定会回头查看。
而当他看到这枚属于死对头的令牌时,那种被窥视的恐惧,会比任何刑具都更有效。
风卷残烟,流民营那边的哭声依旧在夜风中飘荡,像是一场盛大的招魂曲。
可有一粒火种,已经在暗处悄然点燃。
那枚铜牌果然起了作用。两日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