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我现在,也能让你相信
第57章 我现在,也能让你相信
太庙那场惊天动地的“神迹”之后,短短三日,京城的天,就换了颜色。
三名在太医院任职超过二十年的老太医,被禁军从家中拖出,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辩解,便以“私改御药,戕害宗室”的罪名,斩于午门。
鲜血染红了青石板,也洗刷了皇室岌岌可危的颜面。
风向一夜之间彻底倒转。
坊间茶楼,说书先生们口沫横飞,将九王爷萧长翊塑造成了仁孝感天、连先皇后在天之灵都为之显圣的谪仙。
一时间,“九王贤德”之名,竟盖过了所有皇子,声望空前绝后。
然而,这场风暴的真正中心,栖梧居内,却是一片死寂。
密室幽暗,仅有一豆烛火,在沈倦苍白的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他指尖冰凉,轻轻旋开一个密封的白瓷小瓶。
一股极淡、却刺鼻的药味瞬间逸散开来。
瓶中,是几近无色的粉末,正是那能让人脉象衰败、百病丛生的真正“青霜散”。
在瓶身之上,贴着一张小小的纸笺,上面是沈倦清秀却又透着冷意的字迹:“待价而沽,或留作葬礼之礼。”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皇帝的怒火从未熄灭,只不过是被一场盛大的骗局强行压入了地底。
三颗人头,远远不够。
这不过是山雨欲来前,令人窒息的宁静。
夜色渐深,一道颀长的身影推门而入,未带任何随从。是萧长翊。
他脱下了那身象征着荣耀与胜利的亲王蟒袍,只着一袭玄色常服,整个人都融入了浓重的夜色里,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像两簇鬼火。
他没有坐,只是站在那里,目光如利剑般钉在沈倦身上。
“你早就知道药有问题?”他的声音很低,没有质问的怒气,却比任何怒吼都更令人心悸。
沈倦头也未抬,将瓷瓶重新封好,动作从容不迫。
“从第一碗药端到我面前的时候,就知道。”
萧长翊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那笑声里淬着冰碴。
“那你为何不说?为何要等?要等到流言四起,等到太庙祭典,等到一场……近乎于叛乱的仪式?”
沈倦终于抬眸,迎上他满是探究与杀意的视线。
那双总是温润含笑的眸子,此刻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渊。
“因为,”他开口了,语速被刻意放缓,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了精准的计算,带着一种奇异的、能穿透人心的韵律,“你说出的真相,没人会信。只有他们‘自己看见’的,才会成为真的。”
话音落下的瞬间,萧长翊那锐利如鹰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眼神竟出现了一刹那的失焦。
那感觉极其诡异,仿佛沈倦的声音不是通过耳朵传入,而是直接在他思维的最深处,钉下了一枚冰冷的楔子。
他一直以来对沈倦的认知——一个聪明、有用、但随时可以舍弃的谋士——在这一刻,悄然发生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崩塌和重塑。
他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病弱的青年,定义的不仅仅是一场阴谋的走向,他似乎……正在定义“真相”本身。
沈倦没有给他深思的机会,转身从书案上取过一本新装订好的册子,递给了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门边的陆知微。
册子封面上,是四个古朴的篆字:《观言察色录》。
“陆大人,今后凡有边疆使臣、异国来客,其一言一行,一颦一笑,皆以此法记录在册,详加分析。”
陆知微疑惑地接过。
她本是古籍专家,对这类“相术杂学”素来不屑。
可当她翻开第一页,整个人如遭雷击。
书中没有半句玄学,而是用最严谨的逻辑,系统地归纳了人紧张时的眨眼频率、撒谎时无意识的触摸动作、愤怒时鼻翼的微弱扩张……每一条都配有详尽的图解和案例推演。
这哪里是相术,这分明是一门剖析人心的无上法门!
“这……”陆知微的声音都在颤抖,看向沈倦的眼神彻底变了,从最初的轻视,变成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与敬畏,“沈大人……下官……下官请缨,组建‘言察房’,专司外交心理研判!此法若能用于朝堂,必成我朝一大利器!”
沈倦微微颔首。
他知道,当知识被整理成册,被赋予名号,被建立成一个专门的机构时,它就不再是个人的“奇技淫巧”,而变成了权力的一部分,一种无法被轻易抹去和取代的根基。
京城另一头,一间简陋的屋舍里,孙德海,那个在宫中谨小慎微了一辈子的老太监,在归家途中,倒在了自家门前。
他走得极为安详,脸上甚至带着一丝解脱的笑意。
手中,死死攥着那块被泪水浸透了无数次的、绣着海棠花的旧帕子。
沈倦亲自前往吊唁。
他看见,在老仆斑驳的床头,压着一张字条,上面是颤巍巍的笔迹:“老奴一生闭嘴,最后听了一次心声。值得。”
他在灵前默立良久,转身对裴照下令:“所有关于伪造遗诏的痕迹,笔墨、纸张、刻印,尽数焚毁,不留片甲。”
裴照领命,正要离去,沈倦又补充道:“但是,那份被替换的‘安神剂’原始药方底稿,收好,藏入王府密库最深处的夹墙。让它永远不见天日,也让它……永远存在。”
有些秘密必须活着,才能成为悬在敌人头顶的剑。
有些真相则必须死去,才能让活下来的人心安理得。
数日后,北疆八百里加急捷报传来。
南朝“神明显应,天佑仁孝储君”的消息,竟如长了翅膀般飞过阴山。
本就因争夺汗位而内斗不休的北狄各部,瞬间人心浮动。
有部落认为是长生天对南朝的庇佑,不应再战;亦有部落趁机攻伐戍守边境的赫连烈部,指其触怒天神。
赫连烈焦头烂额,自顾不暇,阴山以北,暂无力南侵。
举国欢庆。
沈倦独自立于高高的城楼之上,看脚下万家灯火,听远处万民欢歌。
萧长翊不知何时走到了他的身后,带着夜风的寒意。
他看着沈倦单薄的背影,那双深沉的眼眸里,猜忌、欣赏、占有欲和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正疯狂交织。
他低声问:“接下来,你要什么?”
沈倦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
他只是缓缓抬起手,转过身,在萧长翊错愕的目光中,将那只冰凉的手,轻轻地按在了对方剧烈跳动的心口上。
隔着衣料,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蓬勃而有力的心跳,那是属于一个帝王的野心与力量。
“我不要什么。”沈倦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声音轻得仿佛一阵风,却清晰地钻入萧长翊的灵魂深处,“我只要你下次再想杀我之前,先问一问自己——”
他顿了顿,抬眼直视着那双骤然紧缩的瞳孔,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个念头,究竟是你的,还是我的话,已经住进了你的心里?”
风卷起两人的衣袍,猎猎作响。
城楼之下,是鼎沸的人声与盛世的幻象。
而在这无人看见的高处,一场真正关乎于信念与主宰的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
萧长翊的胜利,是踏在无数阴谋与鲜血之上。
但这份胜利的喜悦,在此刻,却被沈倦一句话彻底击碎,化作了刺骨的寒意。
皇帝真的信了吗?
不,沈倦比谁都清楚。
那位高居龙椅之上的君父,从未真正相信过鬼神,更未相信过亲情。
太庙之上,他只是被民意、被宗室、被那场精心策划的“天意”逼得不得不低头。
一头被当众拔掉獠牙的猛虎,并不会因此变得温顺。
它的怒火没有被扑灭,只是被强行压回了胸腔,在那里反复灼烧、积郁,最终会凝结成更致命、更阴狠的毒液,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喷薄而出。
那个坐在天下最高位置上的孤独老人,才是这场棋局里,最危险,也最不可预测的对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