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你们听见的,只是我想让你们怕的
第54章 你们听见的,只是我想让你们怕的
半月之后,一封来自北狄王庭的正式国书,如同一块巨石砸入京城平静的湖面,激起滔天巨浪。
国书内容简洁得令人难以置信:北狄放弃此前一切割地要求,愿以重开互市,换取大周的粮草援助。
消息传开,朝野震动。
金銮殿上,龙颜大悦。
皇帝看着那封措辞谦卑的国书,多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忍不住放声大笑。
群臣山呼万岁,谀词如潮,纷纷称颂九王爷萧长翊“以静制动,折冲樽俎于庙堂之上,决胜千里于无形之间”,乃不世之功。
很快,圣旨下达,萧长翊被赐“镇国副使”虚衔,虽无实权,却是一份泼天的荣耀,昭示着这位常年病榻缠身的王爷,在夺嫡的棋局上,已然稳稳落下了一枚举足轻重的棋子。
整个京城都沉浸在这场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巨大喜悦中,唯有栖梧居内,一灯如豆,静谧如昔。
满朝称颂的喧嚣,被一扇薄薄的窗纸隔绝在外。
沈倦对外界的喝彩置若罔闻,他正伏在案前,用一支细细的炭笔,在一张巨大的宣纸上绘制着什么。
那是一幅外人绝看不懂的图——《敌我心理势能对照图》。
横轴是时间,从赫连烈抵京那日算起;纵轴是信心指数。
两条曲线,一条代表南朝,一条代表北狄。
代表南朝的红线,从一开始的低位,在试探与交锋中稳步攀升。
而代表北狄的黑线,在经历了初期的傲慢高点后,却在第七日——赫连烈归帐后的那一天,出现了一道断崖式的、惨不忍睹的下跌。
沈倦用朱砂笔,重重圈出了那个转折点,在旁边落笔批注:非败于言辞,败于预期崩塌。
他一手策划的“猛火油操演”、“终南山义勇”和那首诡异的民谣,如同一记记重锤,并非砸在北狄的兵甲上,而是砸在了他们对“胜利”的心理预期上。
当他们确信奇袭必将付出无法承受的代价时,战意便已溃散。
他随即唤来小禄子,命他将此次对外交涉的所有记录,无论巨细,全部整理成册。
从最初的竹简原文,到每一句的翻译笔记,甚至包括赫连烈在谈判时因暴怒而拍案,震落在桌案上的茶渍位置……所有的一切,都被一丝不苟地记录、分析、归档。
最终,这本厚厚的卷宗被汇编成册,沈倦亲笔题名——《唇舌之道》。
此书不对外公开,仅抄录两份。
一份用特制的油布包裹,藏入了静心司最深处的密档;另一份,则在夜深人静时,被裴照悄无声息地送入了九王爷的书房。
沈倦深知,真正的权力,从来不在台前接受山呼海啸的喝彩,而在于幕后,在于这种能够被复制、被传承的知识垄断。
这才是他能给予萧长翊的,最锋利的武器。
又是一个深夜,裴照的身影再次融入栖梧居的暗影中,他带来的消息,证实了沈倦所有的预判。
“公子,北狄内部果然生变。”裴照的声音压得极低,“赫连烈被可汗下令夺去兵权,贬为北疆一戍边校尉,罪名是‘虚报敌情,动摇军心’。”
“更有传闻,”裴照补充道,“可汗已下令,未来三年暂停一切南侵计划,转而全力整顿内部部落、开垦牧场,储备粮草。”
这无疑是天大的好消息,意味着萧长翊赢得了至少三年的宝贵时间。
然而沈倦听罢,却久久不语,只是走到窗前,望着窗外。
月光如水,洒在院中几株早梅的残蕊上,宛如覆了一层寒霜。
良久,他才轻声道:“他不是被贬,是……被放逐了。”
裴照一怔。
“一个说了真话,却无人相信的人,”沈倦的眼眸在月色下显得格外深邃,“在当权者眼中,比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更加危险。”
赫连烈夸大了萧长翊的实力,这是谎言;但这谎言的背后,却隐藏着一个他亲身感受到的真相——南朝君臣,尤其是九王府,有一种让他心惊胆战的、深不可测的力量。
他无法证明,也无人相信。
于是,他这个唯一窥见冰山一角的人,就必须被驱逐出权力中心。
次日早朝,这场外交大捷的余波仍在继续。
礼部尚书柳元舟,这位曾经的主和派领袖,此刻却满面红光地站了出来。
他当众提议,鉴于此次北狄之事,朝廷应引以为戒,设立“边情研判司”,专责分析外邦使臣的言行举止、情报真伪,以防再陷外交被动。
此言一出,满朝附议。
皇帝当即允准,并环视群臣,沉声问道:“众卿以为,谁堪任此司主官?”
殿内一时寂静。
这可是个直达天听的机要位置,一时间,无数道目光在几位老成持重的侍郎、卿相之间流转。
沈倦的名字,绝不可能出现在任何人的考量之中。
然而,就在此时,一直沉默不语的萧长翊,忽然缓步出列。
他今日并未像往常一样带着病容,苍白的面色上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锐气。
他对着龙椅深深一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响彻整个金銮殿。
“父皇,臣举荐一人。”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臣以为,静心司主管沈倦,心思缜密,洞察幽微,能于无声处听惊雷,实为此任之不二人选。”
话音落下,满殿愕然!
死一般的寂静之后,是控制不住的哗然。
一个“男宠”出身的面首,即便如今挂着个不入流的静心司主管之名,又怎能骤然执掌如此机要的部门?
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无数道震惊、鄙夷、难以置信的目光,仿佛要将萧长翊洞穿。
可萧长翊只是静静地立在那里,身形笔直,神情淡漠,任凭风浪起,他自岿然不动。
当晚,九王府,密室。
烛火摇曳,将两道修长的身影投在冰冷的石壁上。
萧长翊亲自为沈倦斟上一杯热茶,目光如炬,直视着他:“你设计这一切,从赫连烈入京,到柳元舟上奏,就是为了今日?”
沈倦捧着温热的茶杯,袅袅的白气模糊了他清隽的面容。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轻轻摇头。
“我只是不想再被人当作吊命的药引,随意摆布。”他抬起眼,眸光平静而锐利,“而现在……终于轮到我说话算数了。”
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挣脱所有枷锁的决绝。
萧长翊深深地看着他,良久,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他缓缓起身,从身后暗格中取出一物,推至沈倦面前的案上。
那是一枚冰冷的青铜印,入手极沉,底部刻着两个古朴的篆字——机枢。
“从今往后,你想查谁,我给你刀。”萧长翊的指尖在青铜印上轻轻一点,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这把刀,现在也能递给别人了。”
言下之意,沈倦不仅获得了调查的权力,更获得了“授权”给他人调查的权力。
这是何等惊人的信任与放权!
烛火摇曳,映照着两人投于墙上的身影,在光影变幻中,仿佛渐渐合二为一,共执着一柄无形的巨刃,森然悬于这万里江山之上。
夜深人静,沈倦独自回到栖梧居。
他将那枚沉重的“机枢”印放在掌心,冰冷的触感让他纷乱的心绪渐渐平复。
权力、地位、话语权……他一步步拿回了本该属于一个“人”的尊严。
然而,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烈咳嗽,却猛地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捂住嘴,喉间涌上一股熟悉的腥甜,眼前阵阵发黑。
他靠在冰冷的廊柱上,缓缓摊开手掌,借着月光,看着掌心那抹刺目的殷红。
这具病弱的身体,才是他最根本的枷锁。
纵使能算计天下人心,却算不出自己的寿数几何。
那个“药引”的身份,如同一根毒刺,至今仍扎在他命运的最深处。
沈倦的目光陡然变得无比锐利,他望向皇城的方向,那里不仅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更有掌管着天下所有珍稀药材和秘辛医案的地方。
天下棋局已开,他绝不容许自己,在看到结局之前,就先一步倒下。
有些账,必须亲自去查。有些债,必须亲手来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