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镜子照不出人心

第44章 镜子照不出人心

沈倦单膝跪在廊下,指尖扣住白露腕间那道青紫色的掐痕。

她的皮肤烫得惊人,像是被火炭煨过的玉,脉搏在他指腹下跳得又急又乱,活像困在网里的雀儿。

“阿白,看着我。”他另一只手捧住她汗湿的脸,拇指轻轻抹过她涣散的瞳孔,“你刚才说骨头里的火,现在还在烧吗?”

白露的指甲松了些,却仍死死抠着自己手腕,喉间溢出破碎的呜咽:“镜子……镜子里的人在笑……不是我……”

沈倦心口一紧。

他记得昨日替白露诊脉时,她还能清晰说出梅娘绣的并蒂梅模样,怎么不过半日,记忆又开始坍缩?

“哪面镜子?”他放轻声音,像在拆解一枚随时会炸的爆竹,“是冷香阁里的?还是……”

“鉴心堂!”白露突然攥住他的衣襟,指甲几乎要戳进他锁骨,“每逢朔望,嬷嬷们就带我们去鉴心堂,四面都是镜子,照得人能看见自己背后的脊梁骨!”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我们得跪在地砖上,念‘愿以残躯换主长寿’,念到镜子里的人笑了……”

沈倦的后颈起了层鸡皮疙瘩。

他想起现代犯罪心理学案例里,连环杀手用镜面迷宫摧毁受害者自我认知的手段——当人在多重倒影中失去对“我”的定位,便会默认施害者赋予的身份。

“你见过有人撞镜子吗?”他试探着问,“血溅在墙上,像红梅开了?”

白露的瞳孔骤然收缩,眼泪大颗大颗砸在他素袍上:“阿九哥哥……他撞碎第三面镜子时,血溅在那幅《红梅图》上,嬷嬷说那是他的魂儿在谢主隆恩……”她突然剧烈咳嗽,“后来我每次照镜子,都看见阿九哥哥的血在镜子里流,流进我骨头缝里……”

沈倦将她抱进怀里,掌心轻轻拍着她后背,像在安抚受了惊的幼兽。

他能感觉到她肩胛骨在颤抖,每一下都像是要从皮肉里挣出来。

“裴照。”他抬头看向守在廊下的侍卫统领,“今夜子时,带两个人去冷香阁后园,找那间挂着‘鉴心堂’匾额的屋子。”他顿了顿,“记得戴鹿皮手套,别碰任何东西。”

裴照握拳抵在胸前:“属下明白。”转身时,他腰间的佩刀在廊灯下划出冷光。

是夜,沈倦在栖梧居的烛火下铺开裴照画的草图。

四面铜镜的角度标记得清清楚楚,每面镜子与地面呈四十五度倾斜,镜沿刻着细密的云雷纹——这不是普通的装饰,是能折射光线的棱面。

他用铅笔在图上圈出地面的沟槽,那些细如发丝的纹路呈放射状分布,突然想起白露说“雨天渗水”,心里猛地一跳。

“这是……”他抓起桌上的茶盏,将水泼在图上,水沿着沟槽蜿蜒成河,在草图中央汇集成一个血滴形状的水洼。

“安魂引的逆用。”他低声呢喃。

前世在古籍里见过,正统的“安魂引”用镜面聚气,让人在多重倒影中与魂灵对话;可这鉴心堂的构造,分明是要让人在光与影的重叠里,先混淆“我”与“镜像”,再用“血流”的暗示摧毁最后一丝自我认知。

次日清晨,他寻到在浣衣局当差的春桃。

老宫女的手在搓衣板上顿住,皂角水顺着指缝滴进木盆,溅起细小的水花。

“公子问鉴心堂?”她的声音比浸了冷水的麻绳还哑,“当年夫人也总说镜子里的不是她……”她突然捂住嘴,眼神慌乱得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沈倦蹲下来与她平视,袖中摸出块桂花糖——这是方才路过小厨房特意讨的。

“春桃阿婆,您说的夫人,是秋嬷嬷的女儿?”

春桃的眼泪“啪嗒”砸进皂角水,荡开一圈圈涟漪:“小郡主才七岁,最爱吃我做的桂花糖粥……后来公主说要给她延寿,就……”她突然抓住沈倦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他脉门,“夫人临死前说,镜子里的鬼会吃人魂儿,要把钥匙留给下一个不怕照镜子的人……”

沈倦的心剧烈跳动。

他想起秋嬷嬷昨晚在栖梧居说的“那些孩子都是活生生的人”,想起萧长翊书房里那枚残印的纹路——此刻春桃掌心躺着的铜钥匙,柄上刻的半枚徽记,与那残印严丝合缝。

“阿婆,钥匙您收着。”他将糖塞进春桃手里,“等我把镜子里的鬼赶走,您再给我,好不好?”

春桃攥紧糖块,指节泛白:“今夜子时,鉴心堂西墙第三块砖,底下有个洞……”

是夜,沈倦带着白露站在鉴心堂中央。

七盏幽绿灯笼悬在梁上,火光映得铜镜泛着青灰,像铺了层凝固的血。

他朝门外的乐工点头,木鱼声准时响起,“咚、咚、咚”,正是白露说的朔望日节奏。

白露起初很平静,直到第十声木鱼敲过。

她的手指开始无意识地抠自己掌心,眼尾慢慢吊起,声音变得机械:“我是祭品……我不配活……”

沈倦给躲在门后的聋哑乐工打手势。

竹笛突然扬起一段刺耳的音阶,像碎瓷片刮过瓦罐。

白露猛地抬头,瞳孔里重新有了焦距:“停!那不是我娘的声音!我娘叫我‘阿囡’,不是‘残梅’!”

铜镜里的倒影跟着她一起尖叫,声音撞在镜面上又弹回来,震得沈倦耳膜发疼。

他望着白露逐渐清明的眼睛,突然伸手拍碎最近的那面镜子。

“哗啦”一声,碎片落了满地。

沈倦弯腰捡起一片,看见自己的眼睛在碎镜里裂成无数个,每一个都亮得惊人。

次日清晨,秋嬷嬷站在栖梧居门口,手里攥着沈倦昨夜送的图卷。

她的眼眶青得像被人打了一拳,银发乱蓬蓬的,倒像是比白露更失了魂。

“你赢了。”她将图卷塞进沈倦怀里,“冷香阁最后一面镜子,我让人砸了。”

沈倦望着她颤抖的手,轻声道:“嬷嬷,您守的从来不是规矩,是您心里那个没救下的小郡主。可她若活着,会愿意看您继续用别人的命祭她吗?”

秋嬷嬷突然捂住脸,呜咽声从指缝里漏出来:“老奴错了……老奴错了……”

当天夜里,春桃摸黑来到栖梧居。

她手里的铜钥匙还带着体温,柄上的半枚徽记在月光下泛着暗黄。

“夫人藏钥匙时说,等不怕照镜子的人来了,就带他去地库。”春桃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地库里有个红漆箱子,锁着本……”

“我知道了。”沈倦将钥匙收进袖中,望着窗外冷香阁的方向。

月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出梅枝的影子,像极了某把钥匙的形状。

他摸了摸袖中冰凉的铜钥匙,听见远处传来瓦片碎裂的声音——那是冷香阁最后一面镜子,终于碎了。

而在冷香阁地下,某个尘封多年的红漆箱子上,锁孔正静静等着一把铜钥匙。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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