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她梦见自己还是个人
第43章 她梦见自己还是个人
月光在冷香阁的青瓦上凝出一层霜,沈倦的靴底碾过残梅枝,碎瓣黏在鞋面上,像极了二十年前某个冬夜,他咳在帕子上的血。
门轴吱呀声惊起檐下寒鸦,他停在白露房前三步远的地方。
窗纸透不出光,却有断续的低语漏出来,像锈刀刮过磨盘:“红梅落尽……镜碎人亡……”尾音被夜风吹散,又裹着霉味卷回来。
沈倦喉间发紧——这不是梦话,是某种被反复碾压的记忆,在意识裂缝里渗血。
他摸出怀中那本泛黄的《梅影集》,封皮的檀木书签硌着掌心。
三日前老药童用手势比划的“梅娘”“每日诵诗”,此刻在他脑海里连成线。
指腹抚过诗集边缘的毛边,他想起现代心理诊疗室里那些被撕烂又粘好的日记——创伤记忆总藏在最常触碰的事物里。
推开门时,霉味裹着药气扑面而来。
床帐半垂,白露缩成很小的一团,额发被冷汗黏在额角。
沈倦在床沿坐下,翻到第一页的《冬闺词》,声线放得比哄受惊吓的孩童还轻:“雪压檐头枝不语,灯昏帐底梦难安……”
床帐里传来布料摩擦声。
沈倦余光瞥见一只青白的手从帐下伸出,指甲深深抠进被褥,指节泛着近乎透明的青。
他停了停,继续念:“寒砧敲断三更月,犹记阿娘补旧衫。”
“阿娘……”白露的声音细若游丝,混着破碎的呜咽。
沈倦的笔尖在掌心掐出印子——这是他从老药童比划中推测的关键:梅娘是白露的乳母,当年被长公主以“冲撞主母”之罪杖毙,而白露作为“罪婢遗孤”,被送进冷香阁时不过七岁。
次日黄昏,沈倦又至。
素袍下摆沾着栖梧居的桂叶,他却连拂都不拂,只将诗集摊在案上,任风掀起纸页。
翻页声、呼吸声、甚至袖口与木案摩擦的窸窣,都保持着每分钟七十二次的频率——这是人类最易产生安全感的心跳节奏。
第三日,白露的眼睫动了动。
沈倦数到第十三次翻页时,她的瞳孔突然收缩,像被强光刺中般偏过头去。
他喉间泛起笑意——解离症患者对稳定环境的感知,往往先于意识清醒。
第五日。
沈倦刚在床沿坐定,一只凉得像冰块的手突然攥住他的袖角。
“你……不是他。”白露的声音带着砂纸擦过的粗糙,“他念诗总咳嗽,咳得诗集都沾血。”
沈倦心头一震。
他早从典籍里查到,二十年前冷香阁确有个擅诗的男宠,因咯血不止被弃在乱葬岗。
此刻他按住那只发抖的手,体温透过素缎渗过去:“谁?”
白露的手指骤然收紧,又像被烫到似的松开。
她闭着眼,眼泪从眼尾滑进鬓角:“梅娘说,要等一个不咳血的人来……”
第七日清晨,沈倦站在冷香阁后院。
三株他命人连夜移栽的寒梅正开得热烈,红瓣上凝着薄霜,像梅娘当年绣在襁褓上的并蒂梅。
他转头对候在一旁的小太监道:“每隔半刻,敲窗棂三下。”
“为何是三下?”小太监捏着铜杵,冻得鼻尖通红。
“她三岁时,梅娘总在黄昏敲三下窗,唤她吃桂花糖粥。”沈倦望着窗纸上映出的梅影,声音轻得像叹息,“创伤记忆的钥匙,往往藏在最甜的那半块糖里。”
正午的阳光漫过窗沿时,床帐里传来布料撕裂声。
沈倦猛地抬头,正撞进一双清明的眼——那是他在冷香阁三年,头一次见白露的眼睛里有活人的光。
“我听见了。”白露盯着窗外的红梅,眼泪大颗大颗砸在被面上,“娘敲窗的声音……一下,两下,三下……”她突然抓住沈倦的手腕,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他们不是病死的!那些哥哥们,被灌了哑药,骨头磨成粉,掺进公主的延寿丹里!”
沈倦的呼吸顿住。
他早从男宠们异常的骨殖记录里察觉不对,此刻听着白露带着血锈味的控诉,喉间泛起腥甜。
他摸出随身携带的素绢,轻轻擦掉她脸上的泪:“我信。”
当夜,栖梧居的烛火燃到五更。
沈倦伏在案前誊录口供,笔尖在“骨粉入药”四字上重重顿住。
他命人调阅近十年男宠的籍贯档案,果然每一份都写着“孤苦无依”“暴病而亡”,死亡时间与长公主“病愈”的记载严丝合缝。
“公子,后巷有人拦路。”裴照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刀鞘碰撞的脆响,“是秋嬷嬷,带了八个粗使婆子。”
沈倦将口供封进檀木匣,系上朱红封条。
他推开窗,寒风卷着雪粒扑进来,正撞上来势汹汹的秋嬷嬷。
老妇的银发在风里乱蓬蓬的,手中佛珠攥得发白:“沈公子好手段!竟用邪术勾了白露的魂!那些疯话也能信?”
裴照的佩刀“铮”地出鞘半寸,寒光映得秋嬷嬷眯起眼。
沈倦却上前一步,盯着她眼角的泪痣——那是当年替长公主守灵时,被香灰烫的。
“嬷嬷守了三十年规矩,可曾想过,这规矩是谁定的?”他的声音像浸了冰水的丝弦,“是公主,还是您心里那个被烧死的小郡主?”
秋嬷嬷的手剧烈发抖。
二十年前,她的亲女儿——长公主最疼爱的小郡主,因误食掺了男宠骨粉的“延寿丹”暴毙。
沈倦看着她喉结滚动,看着她攥佛珠的手松开,看着那串檀木珠“哗啦”坠地,滚得满地都是。
“沈大人这是?”
陈砚的声音从巷口传来。
大理寺少卿的官轿停在雪地里,轿帘被随从掀起,露出他腰间那方“大理寺”银印。
沈倦转身,将檀木匣递过去:“陈大人奉旨查案,不妨看看这匣中物。若为妖言,当场焚毁;若属实……”他顿了顿,望着远处宫墙,“请昭告六部。”
陈砚接过匣子的手有些发颤。
他抽出第一张黄纸,借着随从举的灯笼,看见最上方的名字——已故礼部尚书,正是三年前力主“采选男宠以充内廷”的首倡者。
再往下翻,末尾一行字刺得他瞳孔收缩:“梅娘之子,年十七,殁于癸未冬。”
巷口围了些早起的百姓,此刻都静得能听见雪落的声音。
沈倦望着满地滚散的佛珠,轻声道:“她说她梦见自己还是个人——那我就还她这个人。”
宫墙之上,一道裹着紫貂大氅的身影立了良久。
萧长翊望着巷中那抹素色,指尖在栏杆上敲出极轻的节奏。
当陈砚捧着匣子转身时,他已消失在晨雾里。
第七日黄昏,沈倦在栖梧居翻检新到的密报。
窗外的梅枝晃了晃,有细碎的雪落进来。
他刚要提笔写回信,就听见外间传来小丫鬟的尖叫:“白姐姐!白姐姐你怎么了?”
他冲出去时,正看见白露蜷缩在廊下,指甲深深掐进手腕,眼神又变得涣散。
她望着虚空,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呜咽:“疼……骨头里的火……又烧起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