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无声的潮汐

秦舒的来访,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涟漪散去后,湖底却似乎沉淀下了一些难以言说的东西。公寓里的日子依旧按部就班地流淌,周砚白恢复的进程缓慢而坚定,姜芷渝则在他沉默的指导和外界无形的压力之间,努力维持着某种微妙的平衡。

她开始更频繁地在他睡着后,或者他专注于阅读时,在客厅那片空地上进行无声的练习。不再是随意活动筋骨,而是真正沉浸进去,反复琢磨他指出的那些细微问题——重心的流转,核心的发力,呼吸与动作的配合。没有音乐,她的心跳和呼吸就成了节拍器,每一次肌肉的绷紧与放松,都清晰可辨。

周砚白偶尔会从书页间抬起眼,目光沉静地落在她身上,看她为一个旋转的稳定性反复尝试几十次,看她因为找不到他所说的“水波般流动”的感觉而微微蹙眉。他从不打扰,只是看着,有时会极轻微地调整一下自己靠坐的姿势,仿佛在无声地校正她动作的轨迹。

这天傍晚,姜芷渝尝试一个他之前提过的、需要极强控制力的缓慢抬腿动作(adagio中的 développé)。她努力维持着躯干的稳定,将腿尽可能高地、有控制地向上延伸,感觉大腿后侧的肌肉和腹核心都在剧烈颤抖,汗水顺着鬓角滑落。

就在她感觉力量即将耗尽,动作快要变形的那一刻,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停。”

姜芷渝依言稳住,气息微乱,看向声音来源。

周砚白不知何时放下了书,正看着她。夕阳的余晖给他周身镀上一层柔和的暖光,削弱了他面容的冷峻。

“意念走得太快了,”他看着她,目光专注,“身体还没跟上。力量断在腰上,腿就成了无根的浮萍。”

他说话依旧简洁,却总能一针见血。

姜芷渝细细体会着。确实,她太急于求成,意念催促着肢体,反而造成了力量的僵硬和中断。

“想象力量是从脚底扎根,顺着脊柱,一节一节输送到指尖和脚尖的。”他继续引导,声音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清晰,“慢一点。舞蹈不是杂技,美感在于控制,在于过程。”

姜芷渝闭上眼睛,摒弃杂念,重新开始。她放慢了速度,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力量的传导上,感受着从脚底到头顶那股无形的、贯穿的气息。这一次,虽然腿抬得没有之前高,动作却显得沉稳而延绵了许多。

“嗯。”周砚白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鼻音,算是认可。

姜芷渝缓缓收回腿,站在原地微微喘息,心里却涌起一股豁然开朗的喜悦。这种突破不是技术层面的飞跃,而是对舞蹈内在韵律的一种更深的理解。

她看向周砚白,他已经重新拿起了书,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指导从未发生。但姜芷渝知道,有些东西,正在这日复一日的无声浸润中,悄然改变。

然而,命运的潮汐总有起伏。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姜芷渝被卧室里传来的一声闷响和压抑的痛哼惊醒。她心头一紧,立刻起身下床,推开周砚白的房门。

房间里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床头灯。周砚白蜷缩在床边地上,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全是冷汗,一只手死死按着腹部,呼吸急促而破碎,显然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周砚白!”姜芷渝冲过去,跪在他身边,声音带着惊慌。

他紧闭着眼,牙关紧咬,对她的呼唤毫无反应,完全被剧痛攫住。

姜芷渝的心瞬间沉到谷底。是术后并发症?还是伤口出了问题?她不敢耽搁,立刻抓起床头的手机,手指颤抖地拨打急救电话,语速极快却清晰地报出地址和情况。

挂了电话,她试图扶他,却发现他身体紧绷,根本无法移动。她只能跪坐在他身边,用袖子不断擦拭他额头上不断涌出的冷汗,一遍遍喊他的名字,声音带着哭腔:“周砚白,你坚持住,救护车马上就来……你看着我,周砚白……”

他微微睁开眼,视线涣散,焦距艰难地对上她焦急的脸庞,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逸出一丝破碎的气音。

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刺破了深夜的宁静。

医护人员迅速将周砚白安置在担架上,送上救护车。姜芷渝胡乱套了件外套,抓起手机和钱包,跟了上去。车厢里,灯光刺眼,她紧紧握着周砚白冰凉的手,看着他因痛苦而失去血色的脸,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无法呼吸。

又一次。他又一次在她面前,被病痛击倒。

医院,熟悉而令人窒息的消毒水气味。急诊室的灯光亮如白昼,医生护士匆忙的身影,各种仪器的连接声,构成一幅混乱而紧迫的画面。姜芷渝被隔绝在抢救区域之外,只能透过玻璃,看着里面模糊晃动的人影,无能为力地等待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漫长如年。她靠在冰凉的墙壁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痛。脑海里反复回放着他在公寓里慢慢恢复的样子,他靠在窗边晒太阳的平静,他指导她舞蹈时的专注……还有此刻,他躺在抢救床上,毫无生气的苍白。

如果……如果他有什么不测……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狠狠掐灭。不会的,绝对不能!

不知过了多久,抢救室的门开了。医生走出来,表情凝重。

“病人是术后肠粘连引发的急性肠梗阻,情况比较危急,需要立刻进行二次手术。”医生语速很快,“家属签字。”

姜芷渝接过那张薄薄的纸,手指抖得几乎握不住笔。家属……她算哪门子家属?可是此刻,除了她,还有谁?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在家属签字栏上,用力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姜芷渝。每一笔,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看着周砚白被匆匆推向手术室,那扇门在她面前缓缓关上,红色的“手术中”灯牌亮起。姜芷渝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缓缓滑坐在走廊冰冷的长椅上。

空旷的走廊,只剩下她一个人。寂静如同潮水般涌来,将她淹没。

她低下头,将脸埋进掌心,温热的液体终于无法抑制地汹涌而出,濡湿了手指。

这一次,她真的害怕了。

比任何时候,都害怕失去那盏,她好不容易才重新靠近的、沉默的灯。

无声的潮汐,再次将她推向未知的深渊。而这一次,她只能独自面对这漫长的、煎熬的等待。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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