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微光与裂痕

接下来的几天,像是一场漫长而无声的拉锯战。周砚白在术后恢复的疼痛与虚弱中浮沉,时睡时醒。他清醒的时候极少,大多时候只是沉默地闭着眼,眉头习惯性地微蹙,仿佛连沉睡都在与某种无形的东西抗争。

姜芷渝成了这间病房里最固执的守候者。她几乎寸步不离,只在必要的时候才短暂离开。她熟悉了他输液换药的时间,记住了医生交代的每一项注意事项,甚至能从他呼吸频率的细微变化里,分辨出他是安稳睡着,还是正被疼痛折磨。

喂水喂食依旧艰难。周砚白配合的时候少,抗拒的时候多。他似乎极其厌恶这种无能为力的脆弱感,每次被迫接受照料,周身都散发着低气压的沉默。姜芷渝却像是感觉不到,她有着超乎年龄的耐心,举着勺子或棉签,可以静静地等上很久,直到他耗不过,极其勉强地张口。

偶尔,在他精神稍好的短暂片刻,他会睁开眼,目光没什么焦点地落在天花板上,或者,落在坐在床边的姜芷渝身上。那目光很复杂,有审视,有探究,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淡的依赖。

他问过她一次巡演后续的事情,声音沙哑无力。

姜芷渝正低头削着苹果,闻言动作未停,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珍姐在处理,违约金我会付清。”

周砚白的眉头又拧了起来,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疲惫地合上眼,吐出两个字:“胡闹。”

姜芷渝没反驳,只是将削好的苹果切成极小的块,放在小碟子里,推到床头柜上。“想吃的时候再吃。”她说。

他们之间的话很少。大部分时间,只有仪器的滴答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模糊的城市噪音。但一种奇异的默契,却在沉默中悄然滋生。他一个细微的动作,她就知道他是想喝水,还是想调整姿势。她起身去倒水,他会下意识地看向她离开的方向,直到她回来,那若有若无的视线才会移开。

第四天的下午,阳光很好,暖洋洋地照进病房。周砚白难得地清醒了较长时间,精神看起来也好了一些。姜芷渝扶着他,小心翼翼地帮他垫高枕头,让他能半坐着看向窗外。

他的目光落在窗外高远的蓝天和流云上,久久没有移开。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愈发清瘦,下颌线锋利,带着病态的苍白。

“外面……天气很好。”他忽然开口,声音依旧低哑,却比之前多了些力气。

姜芷渝正在给他晾温水,闻言动作一顿,看向他。这是几天来,他第一次说与病情或指责无关的话。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走到窗边,将窗帘再拉开一些,让更多的阳光涌进来,“快春天了。”

周砚白的视线从窗外收回,落在了她的背影上。她穿着简单的毛衣和牛仔裤,身形纤细,阳光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曾经那个在练功房里灰扑扑、需要他时刻纠正的女孩,如今已经褪去了青涩,眉宇间多了坚韧与静气。

他看着她,眼神有些恍惚,仿佛透过她,看到了很久以前的某些画面。

“那个戏台,”他忽然没头没尾地说,“后来拆了。”

姜芷渝猛地转过身,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她看着他,他也正看着她,目光里没有了往日的锐利和审视,只剩下一种平静的、近乎温柔的追忆。

“你……还记得?”她的声音有些发紧。

周砚白极轻地牵了一下嘴角,那算不上是一个笑容,却软化了他脸上过于冷硬的线条。“记得。”他顿了顿,目光重新投向窗外,像是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你摔倒了,膝盖流血,却不肯哭。眼睛瞪得圆圆的,像只被惹恼了的小野猫。”

姜芷渝的脸颊微微发热。那段被她尘封的、属于“小天鹅”的记忆,原来在他心里,也是如此清晰。

“那时候……你为什么会在那里?”她忍不住问。那个破败的地方,与他周身的气质格格不入。

周砚白沉默了片刻,阳光照在他脸上,能看清他睫毛投下的细小阴影。“离家出走。”他答得简略,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觉得那里……够破,够安静。”

姜芷渝没有再追问。她能感觉到,那简单的四个字背后,藏着他不愿多言的过往。就像她一样,每个人都有不愿轻易示人的伤口。

一阵微风吹进病房,拂动了窗纱。

周砚白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她,眼神恢复了些许清明和专注。“你的舞,”他忽然说,语气带上了些许他作为导师时的严厉,虽然虚弱,却依旧有着不容置疑的分量,“第三幕那个连续的挥鞭转,重心还是有点往前倾,落地不够稳。”

姜芷渝愣住了。她没想到,在这种时候,他脑子里想的,竟然还是她的舞蹈。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他却已经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呼吸变得均匀绵长,像是耗尽了刚刚积聚起的那点精神,又沉沉睡去了。

阳光静静地笼罩着他,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温暖的光影。

姜芷渝站在原地,看着他又陷入沉睡的容颜,心里五味杂陈。有因为他记得往事而泛起的酸涩暖意,有因为他即便在病中仍惦记她舞蹈的动容,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细密的疼痛。

他就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偶尔裂开一道缝隙,泄露出一点点微光,却又迅速合拢,将她隔绝在外。

但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开始。

裂痕已经出现,光,总会透进来。

她走到床边,轻轻替他掖了掖被角,然后在那张陪伴了她好几个夜晚的椅子上重新坐下,拿起了放在一旁的、周砚白给她的那个笔记本和旧乐谱,就着窗外温暖的阳光,静静地翻阅起来。

那些凌厉的笔迹,那些修改的痕迹,那些力透纸背的期望与最终变得虚弱的嘱托,在阳光下,仿佛被赋予了新的生命。

她知道,她要走的路还很长。不仅仅是守着他康复,还有她必须独自面对的、因中断巡演而带来的狂风骤雨。

但她不再害怕。

因为掌心的温度犹在,因为那盏曾指引她的灯,虽然暂时黯淡,却并未熄灭。

她低头,看着笔记本上最后那行虚浮的字——

「姜芷渝,要飞得更高啊。」

她在心里轻声回应:

我会的。等你一起。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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