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尘封的戏台与无声的等待

医院的走廊长得望不到头,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刺鼻的味道,混合着一种无形的、沉重的焦虑。姜芷渝几乎是跑进来的,高跟鞋敲击光洁地面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也引来了护士站不赞同的目光。

她顾不上这些,胸口剧烈起伏,手里紧紧攥着那个深蓝色的笔记本,像是攥着唯一能指引方向的浮木。根据助理最终提供的、带着迟疑的病房号,她停在了一扇紧闭的房门前。

手指悬在门把手上,微微颤抖。近乡情怯般的恐惧攫住了她。她害怕推开这扇门,害怕看到他被病痛折磨的样子,害怕面对那个因为她而独自承受了这么多的、沉默的周砚白。

深吸一口气,她最终还是轻轻推开了门。

病房是单人间,很安静,只有医疗仪器规律的、轻微的滴答声。窗帘半拉着,光线昏暗。周砚白躺在病床上,似乎睡着了。他比上次见面时清瘦了很多,脸颊凹陷下去,脸色是缺乏血色的苍白,唇上也干得起皮。手背上埋着针管,透明的液体一点点输入他的身体。

那个曾经在练功房里挺拔如松、一个眼神就能让她绷紧神经的男人,此刻脆弱得像一张被雨水打湿的纸。

姜芷渝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哭出声。她放轻脚步,走到床边,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他齐平。

她贪婪地看着他的睡颜,仿佛要将这段时间错失的注视都补回来。他的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是微蹙着的,像是在承受着什么不适。

就在这时,他的嘴唇忽然轻轻嚅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极轻的、模糊的呓语。

姜芷渝屏住呼吸,凑近去听。

“……小……小天鹅……”

轰隆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姜芷渝的脑海里炸开。一段被时光尘封了太久的、模糊泛白的记忆碎片,伴随着这个几乎被遗忘的称呼,猛地撞开了闸门。

那应该是个夏天,空气闷热,蝉鸣聒噪。地点是城郊结合部一个快要拆迁的、废弃的露天戏台。戏台的木头已经腐朽,红漆斑驳,台下杂草丛生。

那时候的姜芷渝,还不叫姜芷渝,或者说,还没人正经叫她的名字。她是个没人要的野孩子,穿着不知从哪个垃圾堆捡来的、宽大不合身的旧衣服,头发枯黄,小脸脏兮兮的,只有一双眼睛,黑得发亮。

她最大的乐趣,就是偷偷溜进这个废弃的戏台。她会把捡来的破纱巾缠在胳膊上,光着脚,在落满灰尘和树叶的台子上,模仿着电视里看来的、模糊的芭蕾舞动作,笨拙地旋转、跳跃。那是她灰暗童年里,唯一能触摸到的、关于“美”的幻觉。

那天,她正跳着自编自演的“天鹅湖”,想象着自己穿着雪白的纱裙,台下是万千观众。一个旋转没站稳,她摔倒了,膝盖磕在粗糙的木板上,立刻渗出血珠。

她没哭,只是坐在地上,看着那点鲜红发呆。

“喂。”

一个清冽的、属于少年的声音从台下传来。

姜芷渝吓了一跳,猛地抬头。

戏台下面,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少年。他看起来比她大几岁,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和卡其色裤子,身形清瘦,面容白皙俊秀,眼神却有着超乎年龄的沉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他与这个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像是误入废墟的王子。

“你跳错了。”少年看着她,语气平淡地陈述。

姜芷渝愣住了,随即是一种被窥破秘密的羞恼,她梗着脖子:“要你管!”

少年没理会她的敌意,目光落在她流血的膝盖上,又移回她脏兮兮却执拗的小脸。“天鹅的翅膀,不是这样扑腾的。”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像只……掉毛的小麻雀。”

姜芷渝气鼓鼓地瞪着他。

少年却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看了很久。那目光里没有鄙夷,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深深的、姜芷渝当时无法理解的探究。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从随身背着的画夹里(姜芷渝这才注意到他还背着画夹)拿出一张纸和一支炭笔,快速地画着什么。画完了,他走上前,将那张纸放在戏台边缘。

“给你。”他说完,转身就走了,背影很快消失在荒草萋萋的小路尽头。

姜芷渝爬过去,捡起那张纸。纸上用简单的线条,勾勒出一个跳芭蕾舞的女孩的侧影,女孩扬着手臂,踮着脚尖,姿态优美。虽然只是草图,却充满了动人的力量。画的右下角,写着一个字——“砚”。

她看不懂那个字,但她小心翼翼地收起了那张画。那是她拥有的第一件,与“舞蹈”相关的、美好的东西。

后来,她又在那废弃戏台附近见过那个少年几次。他总是一个人,有时画画,有时就只是沉默地看着天空。他们几乎没有交谈,他偶尔会纠正她一两个明显错误的动作,语气依旧平淡。

有一次,风吹起了她头上粘着的不知哪里来的白色绒毛,他看见了,淡淡地说了一句:“像个乱飞的小天鹅。”

从此,他私下里,偶尔会叫她“小天鹅”。只有他一个人这么叫。

再后来,那片区域拆迁,她也被辗转送去了别的福利院,再也没有见过那个沉默的、会画画的少年。那段短暂的、无声的交集,连同“小天鹅这个称呼,一起沉入了记忆的底层,被后来更为沉重的现实所覆盖。

原来是他。

那个在废墟戏台下,沉默地看着她跳舞的少年,就是周砚白!

所以,他说的“我等你,已经等了很久很久”,不仅仅是从歌舞团的练功房开始,而是从那个蝉鸣聒噪的、破败的夏天就开始了?

所以他笔记本里写的“梦里的那个小女孩”,不是比喻,而是真实存在的记忆碎片?所以他选中她,不仅仅是因为她的潜力,更是因为……那场跨越了时光的、早已注定的重逢?

无数线索在这一刻串联起来,姜芷渝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柔又残酷的手紧紧握住,酸胀得无以复加。

她看着病床上沉睡的周砚白,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她伸出手,极其轻柔地,用指尖碰了碰他消瘦的手背,那里因为输液而一片冰凉。

“周砚白……”她哽咽着,低声唤他,用上了那段尘封记忆里,她从未敢当面叫出的名字,“我回来了。”

“我不是小麻雀了,”她声音很轻,带着哭腔,却又异常坚定,“我是天鹅。是你说的,污泥里也能飞出的天鹅。”

“你等等我,别再一个人扛着了,好不好?”

病床上的人依旧沉睡,没有回应。只有仪器的滴答声,规律地响着。

但姜芷渝知道,有些等待,已经走到了尽头。而有些守护,从现在开始,将由她来接续。

她擦干眼泪,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轻轻握住了他没有输液的那只手,将自己的温度,一点点传递给他。

窗外,天色渐渐暗下,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

这一次,换她来等待。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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