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尘埃里的微光
旧地板粗粝的摩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带着陈年灰尘和腐朽木屑的气息。手肘和膝盖火辣辣地疼,但这疼痛奇异地让她混乱的心神稍微清晰了一些。
姜芷渝没有立刻起身,就那样蜷在冰冷的地面上,像一只受伤后躲回巢穴的幼兽。空旷的练功房里,只有她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在回荡,撞击着四壁,再破碎地传回她自己耳中。
秦舒提着保温袋从容离开的身影,与此刻她趴伏在尘埃里的狼狈,形成了尖锐到残忍的对比。那个她拼尽全力想要抵达、想要并肩的世界,原来从未真正向她敞开过大门。周砚白用“静养”和“不想被打扰”为她划下了一道清晰的界限,界限那头,是他和她无法逾越的世界。
泪水混着汗水,在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她所有的勇气,在见到秦舒的那一刻,就已经消耗殆尽。她不敢再去敲那扇门,不敢去面对可能存在的、更伤人的真相。
不知过了多久,地上的寒气侵透了衣衫,让她打了个冷颤。她撑着手臂,慢慢坐起身。练功房沉浸在暮色里,光线愈发昏暗,那些斑驳的光影渐渐模糊,如同她此刻的前路。
她扶着把杆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动作迟缓而机械。走到墙边,捡起自己的外套和背包,指尖触到背包夹层里那双旧舞鞋硬挺的轮廓,心口又是一阵闷痛。
她拖着行李箱,走出这间承载了她太多汗水与期望,也见证了她此刻狼狈与绝望的旧练功房。楼道里一片漆黑,她摸索着下楼,脚步声在空寂的楼梯间发出空洞的回响。
回到那个许久未归、冰冷狭小的出租公寓,一股无人居住的霉味扑面而来。她没有开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零星灯火,将行李箱扔在角落,自己则瘫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偶尔闪烁,是珍姐发来的信息,关于后续巡演取消的善后事宜,语气透着焦头烂额和未尽的不赞同。还有几条来自舞团同事和所谓“朋友”的试探性问候,言语间藏着对她突然中断巡演的好奇与揣测。
姜芷渝一条都没有回。
她的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胸腔里那片巨大的、空洞的回声。
接下来的几天,她像一具游魂。饿了就点外卖,困了就蜷在沙发上睡,醒了就对着窗外发呆。她不敢看任何与舞蹈相关的新闻,不敢打开电视,害怕看到关于她“任性”行为的报道,更害怕……看到任何与周砚白相关的只言片语。
那个名字,连同他可能生病的猜测,以及秦舒的身影,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困在方寸之地,动弹不得。
直到第四天傍晚,门铃突兀地响起。
姜芷渝以为是外卖,赤着脚,浑浑噩噩地走过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却不是外卖员,而是周砚白的助理,那个总是沉默寡言的年轻人。他手里提着一个看起来颇有些分量的纸质文件袋。
“姜小姐。”助理的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似乎对她出现在这里毫不意外。
姜芷渝愣住了,心脏在瞬间漏跳一拍,随即又疯狂地鼓噪起来。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是下意识地攥紧了门框。
“周先生让我把这个交给您。”助理将文件袋递过来。
姜芷渝没有立刻去接,声音干涩:“他……怎么样了?”
助理避开了她的目光,语气公式化:“周先生需要静养。”
又是这句话。
姜芷渝的心沉了下去,一种混合着失望和自嘲的情绪涌上心头。她默默接过那个沉甸甸的文件袋。
“姜小姐,请保重。”助理微微颔首,没有再多余的话,转身离开。
姜芷渝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她低头看着怀里的文件袋,牛皮纸的质感粗糙,上面没有任何标识。
会是什么?解约声明?还是……更彻底的,划清界限的证明?
她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手指,撕开了封口。
里面掉出来的,不是预想中的法律文件,而是一叠厚厚的、略显陈旧的乐谱手稿,以及一个略显陈旧的硬皮笔记本。
她怔住了。
拿起最上面的几张乐谱,熟悉的、凌厉中带着独特韵律的笔迹瞬间撞入眼帘——是周砚白的字。这些乐谱的边角有些已经微微卷曲,上面还有不少修改的痕迹,似乎是许多年前的创作。
她放下乐谱,拿起那个笔记本。深蓝色的硬壳封面已经有些磨损,透露出经常被翻看的痕迹。
她犹豫了一下,翻开了第一页。
**2015年5月22日。又梦见那个小女孩了。在废弃的剧院里跳一支破碎的天鹅湖,眼神像烧尽的灰,又像未熄的火。**
姜芷渝的心猛地一缩。废弃的剧院?破碎的天鹅湖?
她继续往下翻。
**2016年6月3日。今天在歌舞团旧址,看到一个女孩。很瘦,像根随时会折断的芦苇。动作全是错的,力气用错了地方。但她的眼睛……和梦里的那个小女孩,一模一样。**
姜芷渝的呼吸停滞了。歌舞团旧址?那不就是……她?!
**2016年7月8日。她说她叫姜芷渝。芷,是一种香草。渝,是改变。名字很好听。我告诉她,她的翅膀长反了。她眼睛红了,却没哭。有点意思。**
**2016年11月21日。她的脊骨很硬,像她的人。掰正的时候,她抖得像风里的叶子,却咬着牙一声不吭。“疼就喊出来,但别停下。”我说。她真的没有停下。**
一页页翻过去,姜芷渝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笔记本里,记录着从他们初遇开始的点点滴滴。他写下她每一个微小的进步,记录下她每一次沮丧和坚持,分析着她技术上的每一个瓶颈和突破的可能。那些在练功房里他看似随意点拨的话语,背后竟然是他反复思量、精心推敲的结果。
**2025年4月9日。她问我,为什么选她。我没有回答。为什么?或许是因为,在她身上,我看到了另一种可能。一种……挣脱既定命运,真正飞翔的可能。那是曾经的我想做,却未能做到的。**
**2025年8月17日。《淤泥与天鹅》的雏形有了。是为她写的。只有她,能跳出那种从绝望里生出的希望,从卑微里开出的花朵。**
**2025年9月13日。巡演邀约来了。我知道,她准备好了。是时候,让她飞出去了。**
记录在这里,笔迹似乎比之前要潦草一些,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2025年9月21日。体检结果出来了。情况不太好。需要尽快手术,成功率……未知。**
姜芷渝的瞳孔骤然收缩,手指死死捏住了纸张边缘,几乎要将它戳破。
手术?成功率未知?
**2025年9月28日。不能让她知道。她正站在悬崖边,即将起飞,不能因为我……让她分心,让她犹豫。她必须毫无负担地,完成她的首演,走向属于她的舞台。**
**2025年9月29日。把那张纸条给她。「飞吧,这次不必再等」。写下这几个字的时候,手在抖。小天鹅,对不起,这次,我不能在台下等你了。**
**2025年9月30日。手术日期定了。在她首演之后。珍姐和助理那边已经交代好,瞒住她。**
后面的字迹越来越虚弱,断断续续。
**疼痛加剧了。但想起她在舞台上的样子,会觉得……值得。**
**姜芷渝,要飞得更高啊。**
最后一页,只有这短短一行字,笔迹虚浮得几乎难以辨认。
笔记本从姜芷渝手中滑落,重重地砸在地板上。
她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瘫坐在那里,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原来是这样。
根本就没有厌倦,没有划清界限,没有她所以为的那些难堪的真相。
只有他沉默的背负,和他为她铺就通往荣耀之路时,独自咽下的苦果与风险。
“静养”是手术后的恢复。“不想被打扰”是他怕她看见他虚弱的样子,怕她担心,怕影响她好不容易展翅的天空。
而她,却像个傻瓜一样,在这里自怨自艾,怀疑他,甚至……恨过他片刻。
巨大的愧疚和排山倒海的心疼,瞬间将她淹没。她哭得浑身颤抖,几乎喘不过气。
尘埃在从窗户缝隙透进来的最后一丝天光中飞舞,像无数细碎的金粉。而那本摊开在地上的笔记本,那些力透纸背又最终变得虚弱的字迹,成了这昏暗房间里,唯一刺破迷雾、灼痛她双眼的微光。
她知道了。
现在,她知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