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长安惊鸿
第一章：灯夜惊鸿影（上）
长安，元康二年元月，上元节前两日。
他们暂住的小院藏在延康坊一隅，清静少人。午后的阳光透过光秃的枣树枝桠，在青石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麒零与齐云刚与西市一位大粮商谈妥了一笔长期的合作，算是他们“安民粮行”在长安真正立住了第一步。
齐云兴致勃勃地在屋内核算着账目，盘算着如何扩大经营。院中，麒零与霍成君并肩坐在石凳上，难得的闲暇。
“成了这笔买卖，往后往来长安，也算有个稳当的落脚处了。”麒凌将一杯刚煮好的、冒着热气的茶推到成君面前，语气中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
成君接过陶杯，温热的触感从掌心蔓延开。她望着院角一株耐寒的、尚未凋零的晚菊，眼神有些飘远。“长安……我已有数年，未在元月归来了。”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回忆的怅惘。“小时候，每逢我的生辰，父亲……”她顿了顿，那个权倾朝野的名字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化作一个模糊的指代，“……他无论多忙，总会回府。府中会堆满各地送来的奇珍，还有宫中赏赐的锦缎。那时我觉得，整个长安城的日光，都聚在霍家的屋檐上。”
麒零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知道，她需要倾诉。
“后来进了宫，”她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近乎苦涩的弧度，“规矩多了，热闹反而远了。再后来……父亲去世，我便好像，再也没过过生辰。”最后几个字，轻得如同叹息，融进了冬日的微风里。
那是她从云端跌落，在冰冷宫墙内独自咀嚼孤寂与恐惧的岁月。家族的倾覆，帝王的冷落，最终是那一杯“赐死”的毒酒。这些，她未曾细说，但麒零从她此刻寂寥的侧影中，已能窥见一二。
他心里泛起细细密密的疼，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他忽然倾身，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枚色泽沉黯、却打磨得极为光滑的铁制扳指，边缘处嵌着一丝几乎看不见的金线，样式古朴，绝非俗物。
“这个，”他将扳指推到成君面前，“前几日清理行囊时看到的，应是……霍公旧物。我瞧着样式简单，不惹眼，你戴着，也算是个念想。”
成君的目光落在扳指上，浑身微不可查地一震。她认得这扳指，这确实是父亲霍光生前时常在手中摩挲的把件，据说还是当年武帝所赐。她没想到，麒零竟细心地将它从霍府废墟或相关之地找出，并一直保管着。
她没有拒绝，伸出微凉的手指，轻轻将那枚还带着麒零体温的扳指拿起，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铁质触感，却奇异地带来了一丝暖意和力量。
“后天便是上元灯会了，”麒零看着她将扳指收好，语气变得轻快了些，“长安灯市乃天下一绝，我们来都来了，正好带你去散散心。整日闷在这院里，也无趣得很。”
成君抬眸看他，从他眼中看到了诚挚的关怀与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期待。她心底的寒冰，似乎又被这目光融化了一角。她轻轻点头，面纱下的容颜，想必也柔和了几分：“好。”
两日后，上元夜。
一切的轨迹如同既定。
他们汇入了朱雀大街汹涌的人潮。麒零依旧警觉地走在前面，齐云兴奋地东张西望，而成君，戴着那枚铁扳指，覆着面纱，安静地跟在麒零身侧。
人潮的意外冲撞如期而至。
在与那玄服男子（刘询）擦肩的瞬间，成君发间那枚麒零后来送的、作为日常使用的桃木簪被碰落。而被她紧紧攥在手中、以防丢失的铁扳指，也因这碰撞而脱手，“哐当”一声脆响，落在青石板上，声音远比木簪清晰。
刘询俯身，目光先是被那枚式样独特的铁扳指所吸引。当他拾起，指尖触及其上那熟悉的纹路与嵌金时，帝王的瞳孔猛地收缩！这……这是霍光之物！他绝不会认错！此物怎会出现在此？还带着使用过的温润光泽？
他骤然抬头，目光如电，射向眼前这蒙着面纱、正惊慌弯腰想去拾取的女子。
四目相对。
尽管面纱遮住了大半容颜，但那双眼睛——那双他曾在大汉未央宫的椒房殿里见过无数次，明媚过，也曾哀戚过，最终被他认定已归于永寂的眼眸——与他手中这枚绝不该出现在宫外的霍光旧物，交织成了无可辩驳的证据！
是她！霍成君！
她竟然……真的还活着？！那个他亲眼看着饮下毒酒、亲自下旨厚葬的废后！一种混杂着极度震惊、被欺瞒的暴怒、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从记忆深处翻涌而上的复杂情愫，冲击着他的心脏。
成君在看清刘询面容的瞬间，浑身的血液仿佛彻底冻结！巨大的惊恐让她甚至忘了去捡那枚至关重要的扳指，猛地转身，像一尾受惊的游鱼，用尽全身力气扎进身旁涌动的人潮，瞬间消失在那片光影交错、人声鼎沸的海洋里。
刘询的手停留在半空，右手紧紧攥着那枚冰冷的铁扳指，左手则捏着那枚粗糙的桃木簪。他望着那抹月白色的身影惊慌失措地没入人群，瞳孔深处风云变幻。最初的震惊过后，帝王的理智与猜忌迅速占据上风，随之而来的是被彻底愚弄的凛冽怒意。
“陛下……”暗卫首领低声请示。
刘询微微抬手，制止了他。他的目光依旧锁定着成君消失的方向，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莫测的弧度。他将铁扳指和桃木簪一并紧紧攥入手心。
“找到她。”他的声音低沉平静，却带着铁石般的决断，“还有，她身边的人。一个不漏。”
暗卫首领心头一凛，躬身领命：“诺！”
另一端，麒零奋力挤来，一把抓住惊魂未定的成君。
“成君！你没事吧？”
成君抬起头，面纱后的脸色苍白如纸，她反手用力抓住麒零的手腕，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惊悸：
“麒零……我们快走！离开长安！现在就走！”
她的眼神，充满了麒零数年来从未见过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而那枚象征着过往、也引来了致命危机的霍光扳指，已落入帝王手中，成为了追索他们最确凿的线索。
远处，灯火依旧璀璨，笙歌依旧喧嚣。但在这片盛世的繁华之下，一股冰冷的暗流，已向着他们奔涌而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