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桃源暂歇
连日来的亡命奔逃，风餐露宿，仿佛将三人的精力都榨干了。马蹄声、追兵的呼喝声、林间呼啸的风声，依旧在耳边嗡鸣不绝。霍成君靠在颠簸的牛车一角，脸色苍白如纸，即便在昏睡中，秀气的眉尖也紧紧蹙着，仿佛承载着化不开的惊惧与悲恸。她身上的粗布衣裙早已沾满尘泥，与昔日未央宫中锦绣堆叠的皇后判若两人，唯有那偶尔在梦魇中无意识流露出的、刻入骨子里的仪态，还隐约透露出她不凡的过往。
齐云驾着车，警惕的目光不时扫过道路两旁幽深的林木，直到看见前方熟悉的山峦轮廓，紧绷的神色才稍稍放松了些。“阿零，前面快到了，就是溪谷村。”他声音沙哑，带着疲惫，也带着一丝回到故地的慰藉，“村里多是老实本分的人，孙婆婆更是看着我们长大的，值得信赖。”
麒零点了点头，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身边蜷缩着的霍成君。他见她即使在睡梦中也冷得微微发抖，便将自己身上那件半旧的深色外袍又紧了紧，尽可能多地裹住她单薄的身子。他的动作极其轻柔，生怕惊扰了她短暂的安宁。看着她脆弱的样子，一种难以言喻的保护欲在他心中悄然滋长，强烈而坚定。
牛车沿着一条被荒草半掩的隐秘小径，吱吱呀呀地驶入山坳。眼前豁然开朗，一片依山傍水、鸡犬相闻的小村落出现在眼前。几十户茅屋竹篱错落有致地散布在清澈的溪流两岸，夕阳的余晖为这片宁静的土地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几个在溪边玩耍的孩童好奇地望过来，洗衣的村妇也停下了手中的棒槌。
一位头发花白、身着干净葛布衣裙的老婆婆，正坐在村头一株大槐树下的石墩上缝补着什么，听到动静抬起头来。她面容慈祥，眼神清亮，一眼就认出了牛车上的人。
“哎哟！是齐家小子和小零儿回来了！”孙婆婆放下手中的活计，惊喜地迎了上来，布满皱纹的脸上绽开了由衷的笑容。她的目光随即落到被麒零小心翼翼扶下牛车的霍成君身上，那姑娘虽然憔悴不堪，发丝凌乱，衣衫朴素，但那过于出色的容貌，尤其是眉宇间那股即使落难也无法完全掩去的清贵与哀愁，让孙婆婆心下明了，这姑娘定然来历不凡，且吃了大苦头。
婆婆心善，见状立刻上前，不由分说地拉住了霍成君冰凉而微颤的手，那温暖的触感让霍成君下意识地想缩回，却被婆婆更紧地握住。孙婆婆语气温和得如同春日暖阳：“好孩子，瞧这手冰的，一路受苦了吧？到了这儿就安心住下，别怕，把这儿当成自己家，啊？”
这毫不设防的善意，让早已习惯了宫廷冰冷与算计的霍成君一时怔住，心头涌上一股陌生的酸涩暖流。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微微垂下眼睫，算是回应。
村里的年轻人也被惊动了。一个穿着利落青色短打、腰间束着布带、梳着双鬟髻的姑娘，像一只轻盈的燕子般从远处跑来。她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眉眼灵动，嘴角天然微微上扬，带着一股山野特有的勃勃英气。她是新儿，自幼父母双亡，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因着机灵劲儿和一股不服输的韧劲，颇得村里人喜爱，更因小时候机缘巧合得了麒零养父几分武艺真传，身手很是矫健。
“麒零哥哥！齐云哥！你们可算回来啦！”新儿的声音清脆如山谷黄莺，带着毫不掩饰的欢欣，目光灼灼，第一时间就牢牢锁在了麒零身上。然而，当她视线一转，看到被孙婆婆亲热拉着手、虽落魄却难掩绝色的霍成君，以及麒零停留在那女子身上未曾移开的、带着明显担忧的目光时，她脸上的笑容瞬间淡了下去，灵动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隐隐的敌意。
孙婆婆将村头一间闲置已久，但时常打扫的干净小屋收拾出来，安顿了霍成君。小屋虽然简陋，仅有一床、一桌、一椅，但窗明几净，窗外可见一丛翠竹，环境颇为清幽。麒零和齐云则住在隔壁稍大些的屋子。
待霍成君昏沉沉地睡下后，麒零悄悄找到正在灶房忙碌的孙婆婆。
“婆婆，”他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些许不自然的恳求，“成君她……身子很弱，怕是受不得寒。您看，能不能……给她换一床厚实些、干净些的被褥？她……她可能睡不惯硬板床，若能铺得软和一些……”
孙婆婆停下手中的活计，抬眼看向眼前这个自己几乎是看着长大的青年。他眼神里的关切和小心翼翼，是她从未见过的。婆婆心下明了，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慈爱地笑了笑：“放心吧，小零儿，婆婆晓得了。库房里还有一床去年新弹的棉被，一直没舍得用，我这就去找出来，再给她多加一层干爽的稻草垫子，保准暖和又软和。”
麒零松了口气，脸上露出感激的神色：“多谢婆婆。”
“傻孩子，跟婆婆还客气什么。”孙婆婆看着他，意有所指地补充道，“这姑娘瞧着就是个好孩子，落难至此，我们多照顾些是应该的。你呀，就放心吧，婆婆会替你好好看顾着的。”
麒零被婆婆说得耳根微热，含糊地应了一声，便转身去帮齐云收拾行李了。
过了一会儿，孙婆婆抱着蓬松柔软的新棉被和干净的床单走进霍成君的小屋。霍成君已经醒了，正拥着之前那床略显单薄的旧被子，坐在床边望着窗外的翠竹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眼神空茫而哀戚。
“成君姑娘，来，换上这床新的。”孙婆婆手脚利落地开始更换床铺，一边忙活一边状似无意地念叨，“唉，麒零那孩子，心细着呢！刚才特意跑来跟我这老婆子唠叨，说你身子弱，怕你受寒，非让我把压箱底的新被子找出来，还惦记着床板硬，让你睡不舒坦……这孩子，平日里看着闷声不响的，没想到照顾起人来，倒想得这般周到。”
霍成君静静地听着，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了那床蓬松的、散发着阳光味道的新棉被上，又仿佛透过被子，看到了那个沉默寡言却行动细致的青年。她想起这一路上，他递来的总是捂温了的清水，掰成小块的干粮，以及守夜时他披在她身上带着体温的外袍……点点滴滴，如同细小的暖流，在这寒意彻骨的人生谷底，悄无声息地浸润着她早已千疮百孔、冰封已久的心。
她如今已是什么都没有的废后，家族倾覆，夫君赐死，天下之大，几无立锥之地。对于任何人而言，她都已毫无利用价值，甚至是一个避之不及的麻烦。可偏偏是这些萍水相逢的人，这个看似与她的世界格格不入的青年，却给予了她最纯粹、最不掺杂质的关系与守护。
一种混杂着感激、感恩与莫名悸动的复杂情绪，在她心底缓缓滋生。她抬起眼，看向孙婆婆，唇边努力牵起一抹极其微弱的、却真心实意的弧度，声音轻得如同叹息：“谢谢……谢谢婆婆，也……谢谢他。”
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霍皇后，只是一个在绝望中，意外捕获了一丝珍贵温暖的普通女子——成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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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完）
